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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真的老了。我说的并不是他的病,或是单指他的形容。
往常家人宴会,父亲哪怕话不多,一举一动中却也尽是君父气度,与陪坐在侧的、“贤妻良母”一般的母亲两相比照,君臣高下,立相形见。
可是今日会食,父亲却仿佛变成了一位与常人无异的老丈,话说得倒是不少,却失了往日的威慑气,反倒是母亲激昂指点,极是意气洋洋。
李睿与我都察觉了这场形势,我仗着自己是女儿,与母亲有一股天然的亲近联结,不动声色地靠向了母亲。李睿则较以往沉默许多,也不敢再如做亲王时那样轻易卖弄小儿风趣。
一顿饭用得极是无趣,退出来时也极是无趣——父亲退回了寝殿,母亲吩咐几句好生学习的套语,李睿拿出朝堂奏对的格式回了几句官样话,我则向母亲和李睿恭敬辞别——一家四人,分别向四处走开,对如今数日才能有一次的团聚并无任何流连。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伤感。
自仙居殿出来后,缓步走了一圈,不知不觉便踱到了崔明德处,她如今在母亲处还算得宠,与独孤绍共同分得了一处幽静小院,去仙居殿和我的住处都不甚远。
独孤绍和崔明德又不同。崔明德是入宫为女官,不经恩敕,不得出宫。独孤绍却是特召入宫,与百官一般,上午入宫当值,下午和晚上与她的两个副手每三日一轮地留守,因此今日并不在院中。
我进去时,但见崔明德穿着一袭素白裙衫,一手持着书卷,一手挽着缆绳,两腿凌空,坐在院中秋千上轻轻摇晃,一阵风吹来,有落叶飘下,沾在她的衣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出神地看书。
我走了过去:“崔二。”
她微微抬头:“二娘。”从秋千上起身,将书放在一边,自有她的侍女端了茶来,竟是一碗茶叶泡的淡茶,茶色清透,碧如春水。
我接过茶,小小呡了一口,只觉齿颊生香,笑向她道:“没想到你也喜欢这样喝茶。”
崔明德道:“是听韦四说起,才这样泡的。倒比那些浊茶汤好喝些,这样淡茶,喝上几杯,也不至于夜里睡不着,于身体无碍。”自己品了一口,待我在院中坐下,自己也坐下去,道:“二娘早上派人来过,我已回了信,方才又去了一次,见二娘不在,所以先回来了,本来想着过一二刻就过去,没想到二娘自己过来了,倒省了我的脚力——二娘寻我,可有事么?”
我笑道:“无事就不能寻你?”
崔明德淡淡一笑道:“阿绍明日住在这里,二娘若想找人陪着骑射蹴鞠,明日再来罢。”
我道:“不是为的玩耍,是有事想求你。”忽见她含了笑看我:“所以二娘还是有事。”
我略觉尴尬,低声道:“一向没去上学,又忙着这样那样的事,竟不得闲与你说话,这几日忙过来了,倒是要多亲近亲近才好。说来我们当日那么些人,如今竟只你一个还留在宫里。”
崔明德慢慢道:“不是还有韦四么?”
我道:“她这样…与你自然不同。”
崔明德浅笑起来:“当日万里挑一选出来做伴读的人,就算如今无品无级,与宫中下仆还是不同的,二娘不必替她不平。”
今日真是人人都在和我打哑谜,好像她们什么都知道,独独瞒着我一个似的,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将茶杯放在一侧,正正向崔明德道:“二娘,你我相识也有两年了,平日里一道上学起居的交情,你也不必同我说这些虚话,我来寻你,是有事想要问你,此事于你并不甚难,你若愿意,我必然记得你这份情谊,日后力所能及之处,定有回报,你若不愿,我也不勉强你。”
她平平看我一眼,道:“是什么事?”
我道:“我过了正月,便要十五了。耶耶嬢嬢为我的婚事打算了这么些年,到如今要选谁,心里大致该有个想头了,可我一直不见他们让我和什么人单独想见,或是命我和谁家多相处,依你看,我…我可能会嫁给谁?”
崔明德挑眉:“这样的事,二娘拿来问我,是不是…问错人了?”
我摇头:“我不是说一定要你给我个回答,我只是…想知道一般尚公主,大约会是什么样的人家,有什么样的规矩?我嫁出去了,能独自开一府么?我在宫中的人手又会如何呢?若我想带她们出宫,要和殿中哪一处说?若不能,原本侍奉我的人,会到哪里去?我问了好些人,都说国朝十余年没有嫁公主,这里面的规矩并不知晓,连礼部那里都不知就里。你若不知道,也没关系,能否告诉我,像这样的事,我该和谁打听?”
崔明德也将茶杯放在一侧,转头看我:“二娘想问的,是韦四罢?”
我坦然道:“她与我相交一场,因着我才这样没名没分地入了宫,如今我要出嫁,自然要为她打算。”
崔明德笑了笑:“二娘果然有情有义。不过依我看,这些打算未必有用。”
我讶然看她,她倒也不隐瞒,微笑道:“我们当初入宫的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的世家女,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虽说是为二娘伴读,但是到底为的是什么,二娘想必也清楚。”
我道:“可那已是两年前了。”
崔明德道:“两年前选我们进来,为的是细细察看品行,到了去年,才知留与不留,将我们打发出去,陆陆续续的,到上个月,阿裴也嫁出去了,这些人里未嫁的只剩下韦四和我了。”
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什么,想起昨日做的事情,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白:“可阿欢本是随她姊姊进来的,并不是…纯为了那个。”
崔明德笑:“阿敏是阿裴的表妹,六儿是我的从妹,房十一是房七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只有王氏和韦氏的两个带的是异母妹妹,韦四的确是随她姐姐进来的,可却未必是二娘想的那样,她姊姊韦欣早负美名,是以家世虽寻常,却也选入宫中,偏在前年伤了脚,韦氏东眷房中年纪相当又可看的,如今只有韦四一个。何况她自小被养在崔夫人名下,去年陛下因她救了二娘,又敕旨封赏了崔氏,如今谁又能说她是妾生子呢。”
我怔怔道:“可她年纪是不是大了些?当年选人时只在十三四岁以上的人里选,到今年那些人也该长成了,至不济,还有更小的…”
崔明德摇头道:“若是从前,年纪小些自然也无所谓,可是现在…圣人一定宁可年纪大些,也不要那些年纪小的。”
我尚不解,忙忙问:“何出此言?”
她叹道:“这事…我不好说,等以后二娘为人父母,就知道了。”
我看她不像故意打哑谜,倒像是真是什么忌讳,便也不多问,只是心里并不信她这些话,口内道:“二娘说的有道理,不过我还是想请二娘和我说说方才那些话,我…我尚有别的计较。”
崔明德垂了眼道:“我于这些规矩亦不大明白,只知惯例当以帝甥尚公主,二娘不妨在诸位表兄中打探打探,看谁最年少英俊,家世最显赫罢。”
我见她面色不悒,忙道:“我不是不信你…不,我…其实我是不大信你。我…我也不知道。但是阿欢…睿哥。”摇了摇头,笑道:“太匪夷所思。”
崔明德道:“这当然也不是一定。毕竟据我所知,杜氏四十七娘,韦氏逍遥公房六十一娘,尚书左仆射郑公第四女,王婉之最幼妹十二娘,皆是端美婉约,世代令名,不过无论是谁,待二娘都不会差的,二娘大可放心。”(晋-江独家)
我舒了眉头,笑道:“我就说嘛,别的家里难道就没人了,非要我阿欢一个么?”
崔明德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我本是来向她求教,莫名地被她吓了一跳,这会儿才发觉自己失言,讪讪笑道:“二娘对各家情形了若指掌,真是佩服。”
崔明德道:“都是亲戚,彼此间有些来往罢了。”
我倒有些疑心起来,看她一眼,想想从前阿欢说过的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对她点头道:“如此,多谢二娘,我就先不打扰二娘了。”转身要走,崔明德忽然叫住了我:“二娘留步。”
我回头看她,见她踟蹰片刻,走过来,低声向我道:“二娘,两个女儿家之间若是要好,有时便会生出那不切实际的懵懂心思,自以为不寻常,其实都是小儿家玩笑,作不得准的,二娘…当三思。”停了一停,才道:“我与二娘彼此相交一场,倘若二娘有什么心事,大可以来向我倾吐,我这里…一定守口如瓶。”
(部分正文在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