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得知了宋师道身受重伤的消息,寇仲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致,偏偏他的心腹军师和幕僚将领们还在叨叨不休——
“现在这件事已闹得沸沸扬扬,李阀和慈航静斋联手之下故而了得,但是刚刚才以强横之势扫灭了萧铣的宋阀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两方对立起来,正好给了我们壮大少帅军的可趁之机。”
“不错,宋缺的义弟解晖死了,他的独子又受了重伤,宋阀的争霸战略必然会被打乱,暂时威胁不到我们。江淮的杜伏威本来会是我们的大敌,但日前他在竟陵被宋师道杀败后,他的手下将领李子通就趁机叛乱夺了江都,使得江淮军一分为二,正在互相厮杀,同样顾不到我们。窦建德要忙着对付徐圆朗,王世充和李阀的关系濒临破裂,李阀在谋夺洛阳的同时还要防备在北疆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的突厥人,均是自顾不暇,简直就是天助我们少帅军啊!”
“竹花帮的兄弟们经营扬州已久,根基稳固,我们何不趁此机会从扬州出兵直取江都来个渔翁得利?保管能把杜伏威和李子通都给气死。”
“哎,欲速则不达,我们还是先灭了宇文化及再谈其它吧。”
“不如我们……”
“停!”寇仲越听越觉得心烦意乱,他猛地大喝了一声,扫视一圈,复又定了定神,这才肃然说道:“各位兄弟,我要即刻启程去一趟岭南。”
众人一齐呆愣,完全不明白寇仲为何会做出这样一个看似毫无道理的决定。
寇仲艰难地维持住冷静的表情,说:“此中内情我迟早会同各位说个明白的,总之我与宋阀关系匪浅,这一趟是必去不可。”
已经代表竹花帮加入了少帅军的幸容眼睛一转,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当初少帅在刺杀任少名之时就与宋家的三小姐……”说着他暧昧一笑,道:“岭南实在很值得一去,我支持少帅的决定。”
众人纷纷恍然大悟,心念电转间,都觉得寇仲的这个决定真是太有深意了:现在各种乱七八糟的传言传遍了天下,很多人都猜测宋师道其实已经完蛋了,毕竟那两个“刺客”的身份那么特殊,武力更是超群,就连与宋师道他爹齐名的解晖都死了,宋师道幸存的可能性自然是很小了。然而问题在于宋缺只得这么一个儿子,若说他是重伤,还能趁机凝聚军心、同仇敌忾,但若是公开宣布他们越国的太子没了,不闹得军心动荡才怪了。
所以……寇仲此去岭南,说不定就能赚得一个宋缺乘龙快婿的身份,从此得到丧子的宋缺的鼎力支持:虽说解文龙也是宋缺的女婿,但那个草包又怎能和他们英明神武的少帅相提并论呢?哎呀,这可真是太划算了!
这其中的弯弯绕大家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看向寇仲的怪笑表情已说明一切了,少帅军上下立即行动了起来,路线规划、筹备船只、随行人员……众人干得热火朝天,寇仲只能勉强扯了个笑容出来对下属们表示赞赏和感谢,事实上他越想越觉得心都凉透了,恨不能马上飞到宋师道身边去。
而这天傍晚,在宋家人的翘首期待下,宋智和宋师道终于回到了家。
马车转动着轱辘直接开到了门口,宋智搀着宋师道走了下来,宋夫人一见到她宝贝儿子那苍白的脸色和熟悉的笑容,眼泪就“噗嗤噗嗤”地往下掉,忍也忍不住,没办法,谁让她近来的心情极易波动呢?
宋缺实在是被他夫人的眼泪弄得浑身难受,他微皱着眉头,暗藏着关心的目光扫过宋师道,嘴上却说:“我看你这混小子精神得很啊,能走能笑的,怎么就危在旦夕了,这种消息怎能夸大,知道你娘有多担心么?”
宋师道稍稍怔了怔,看了宋智一眼,摇头苦笑道:“是智叔太担心我了,本来就没什么大事,累及爹娘和鲁叔玉致都为我担心,是我的错……我先回房去了。”他说完这句话,不等大家反应过来就走了,徒留下一个萧瑟的背影……
其实宋师道才不萧瑟呢,他知道宋智肯定会给他出气的,他亲爱的老爹也肯定会被全家人讨伐的——所以宋师道还是先歇歇好了,现在他内力全失,肚子上被戳的那个洞还没痊愈,又这么一路急赶回来,确实是有些累了。
看不到现场大戏虽然有些遗憾,但他不在场,他们才更能畅所欲言,这个道理宋师道可是再明白不过了。
果不其然,那边厢,宋缺才反驳了一句:“我才没担心呢,那混小子怎么能把我们全都晾在这里就一个人走掉……”然后他就被宋智劈头盖脸的指责给砸懵了。
当听完宋智愤怒之极的控诉后,全家人的脸色都变了——从一个天资卓越的年轻宗师变成一个功力全失、前途灰暗的废人,这对宋师道的打击会有多大……他们简直无法想象,刚刚宋师道怎么还能笑得出来?都那样了还要强颜欢笑,一时之间,众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心被泡在苦水里的酸苦胀痛。
而到了这个时候,宋智更是冷笑着拿出了“终极杀手锏”,他侧身从马车里抽出一把剑来递给宋缺,说:“玉华将师道送到我那里的时候,他的身上正插着这把剑,浑身浴血……我从那时候就在想,当大哥你看到这把剑时,究竟会作何反应?”
看着这把熟悉的剑,和剑柄上镌刻着的“梵”字,宋缺接剑的手都颤抖了起来,他的目光之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软弱之情,根本就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
宋玉致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不过她很识相地什么也没说,毕竟长辈之间的事不容她来置喙,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和她的哥哥都十分清醒,宋师道在这十几年里虽使了很多手段来逼迫宋缺忘情于梵清惠,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在宋缺面前提起过那个女人的名字,这也算是身为儿女需掌握的分寸……宋玉致只眼含热泪地瞪了她爹一眼,就嘤嘤地奔去安慰她那可怜的哥哥了。
宋鲁直愣愣地站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他那表情僵硬的大哥和眼看就要发飙的大嫂,也飞一般地跑去安慰他那可怜的侄子了。
至于宋智,他的演技更好,好得不着痕迹,或者说他根本就是真情流露:宋智在描述了他那好侄儿对宋阀堪比陈情表的鞠躬尽瘁、以及这一回所受的比窦娥还冤苦的伤害,又递出了那把足以震动宋缺坚强心脏的剑以后,就大受打击、身形踉跄地追随着宋玉致和宋鲁的脚步走了。
徒留下宋缺和宋夫人相顾无言,宋缺已心虚得快要吐血,然而他的心疼却还远比心虚更甚,别看他整天以“混小子”来称呼宋师道,实际上宋缺还是很疼这个儿子的:赞赏、欣慰和为人父的骄傲混杂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他看着儿子越发优秀,甚至反过来算计他这个老爹……这样深刻的感情,怎可能敌不过他对梵清惠那空虚的迷恋和遗憾?
而面对着宋夫人那混合了痛心、失望、愤恨的表情,宋缺的心里也不由得倍感失落:难道他在家人的心中就这么不堪?他的兄弟们、儿女们,还有他宋缺的夫人,竟然全都不相信他的立场?这真是何其的……荒谬!
宋缺以两指捏住剑身,内力一吐就将梵清惠的那把剑折成了两段,而后他看向宋夫人,冷静而严肃地说:“我迟早会亲自带着这柄断剑去向梵斋主讨个公道,她身为长辈,竟与她的弟子联手来欺负我儿……”说到这里,他眼中有厉色一闪而过,掷地有声地说:“所以我宋缺也会废了她,以及师妃暄,以偿此债!”
宋师道的房间内,宋玉致见她哥正躺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便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靠近……
宋师道蓦地睁开了双眼,含笑望向瞪圆了眼的妹子,说:“明明是只小猴子,就不要装成受惊小兔子的模样了,难道你还能骗得过我吗?”
宋师道现在的心情好极了,因为他刚刚才发现,即使失去了内力,他仍能感应到宋玉致的到来,就仿佛他的心神已超脱于虚弱的身躯之外、和天地自然相连了一般——这种“无”的境界,应该就是长生诀的“破”和“灭”了,破而后立,灭极复生,真是太让人期待了……
但是宋师道的微微走神却让宋玉致误会了,她以为她亲爱的哥哥是想一个人抗下所有的痛苦,心里焦急之下,便脱口而出:“哥你不要伤心,以后换我来保护你!”她一说出这句话来,面对着宋师道稍显诧异的目光,宋玉致就恨不能打她自己的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笨蛋啊!
难得能教这小魔女这么纠结,宋师道轻笑了几声,说:“好啊,宋玉致女侠,那我以后就赖上你了。”
“哥……”宋玉致心里难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坐在床沿边,歪着头轻轻靠在宋师道的肩膀上,握紧了他的手。
“傻妞儿,其实我……”宋师道有点看不下去他妹子的这副样子,正想告诉她关于长生诀的种种,一只油光水亮、灵气十足的猎鹰就从半掩的窗口飞了进来,落在宋师道另一边肩膀上。
宋师道从猎鹰腿上取下信筒,展开一看,满目都是焦急询问他状况的文字,一笔一划都带着浓浓的情意……
宋师道的心中顿时灵光一现,瞅向眼巴巴凑过来一起看的宋玉致,哼笑道:“阿妹既然看了我的信,就帮我做件事吧。”现在全家人都把他当成了易碎物品,不趁着这个功夫把寇仲喊来刷一刷好感度,真是更待何时呢?
“哎?”宋玉致脸颊微红地撇开眼,不好再继续“偷看”她兄嫂的猎鹰传情了,故作淡定地说:“你从小到大都喜欢使唤我,我哪一回没帮你了?”
宋师道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慢悠悠地说:“那就请阿妹帮我写封信给少帅,就说你的哥哥我现在很想见他……最后落款‘三妹’就好,他识得你的字迹吧?”
宋玉致嘴角抽搐地看着她哥这副好整以暇的笑脸,一脸壮烈地接过猎鹰小黑,说:“哥你放心,保证大嫂他看了我的信以后……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见你的!”
可怜的大嫂,接信以后他绝对会以悲壮的心情赶来见她哥哥“最后一面”的……宋玉致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抱着小黑走了。
接下来宋师道又收到了来自宋鲁的安慰和关怀,再然后……不怎么会安慰人的宋鲁就被满脸嫌弃的宋智给强行拎走了,宋缺夫妇终于联袂而来。
咦,难道他老爹这么快就过了阿娘的那一关?老头子的手段不至于这么高吧,宋师道挂着一脸纯良的笑容,暗暗寻思着。
宋夫人忧心忡忡地坐到床边,摸了摸儿子的脸,说:“好孩子,心里有什么苦都和娘说,就算别人不疼你,娘是肯定疼你的。”她说到这里,还特地转头瞪了宋缺一眼。
宋缺有些郁闷,再迎上儿子的微笑,怎么看都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便微微沉了脸,说:“别的事先放一边,你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解晖是不是你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