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宸停了车,走到门口,发现门是锁住的。
玛莎庄园的安全措施一流,防盗门结实得很,夏宸敲了两下,没有人开,用钥匙试了试,发现门被反锁了。
他掏出手机,打了家里的电话。
陆之栩这个人,手机经常乱扔,打他手机是行不通的,打家里座机倒还有可能被陆嘉明宝宝接起来。
但是,座机没人接。
夏宸同学只能选择了最危险也最简洁的方式——爬窗户进去。
夏宸的徒手攀爬不错。他也是从少年走过来的,当初年纪小的时候,也崇拜过夏知非手下那些无所不能的特种兵,可是最后他还是没走从军这条路。
但是,他好歹是夏知非看好的人,扔到野外去攀岩不行,爬个别墅的二楼窗口还是可以的。
他从别墅外围的回廊柱子爬上去,站在回廊上方的遮阳篷上,然后爬到了二楼客房的窗台上,他平时习惯性虚掩一扇窗户,外人看不出来,要是出了意外,救急逃生都是最好的。
这算是他为数不多的缺陷之一了。
夏宸从二楼的走廊下来,看见了客厅的景观灯、墙上和地上散落的那些照片。
他再往前走,看见了紧紧抱着陆嘉明宝宝,蜷缩着坐在玄关里的陆之栩。
夏宸很少骗人。
李老爷子常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不欺不诈,才能做坦荡澄明的君子,一旦骗了别人,就像坚固的石头墙上开了一扇纸窗,平时相安无事,一旦暴风雨来临,最先出事的,就是纸窗的位置。
骗了人,自己也就有了弱点。
纸是包不住火的,没有永远的秘密。
谁也不能被你骗一辈子。
而今天,就是暴风雨来临的日子。
曾经若无其事的纸窗,看似坚强的谎言,一夕之间被撕得粉碎。
夏宸也曾想过,在某个合适的时候——那个时候,一定是气氛温和,相安无事,他会将一切娓娓道来,不粉饰,不隐瞒,让陆之栩自己来做定夺。
但是,他没想到,在那个合适的时候到来之前,李祝融已经替他将一切揭开。
他苦心孤诣,想要隐瞒的那一切,就这样□□裸地摊陈在陆之栩面前。
如此惨烈。
如此不堪。
“老师……”
夏宸走到玄关里,半跪下来,伸手去抱陆之栩怀里哭得睡着陆嘉明宝宝。宝宝包子一样的脸上被眼泪流得一道一道的,在陆之栩怀里蜷缩成一团。
陆之栩闪躲了一下。
他没能躲开,但是夏宸把手收了回来。
陆之栩用一只手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的神色很平静,没有平时挑着眉毛的倨傲,没有嬉笑怒骂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愤怒也没有。
当一个人彻彻底底地辜负了你的信任的时候,也许普通人会怒骂,会质问会诅咒,但是陆之栩不会。
他是刺猬一样的人,平常谁碰就刺谁。但是,他尖锐的刺下隐藏的,是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心脏,因为柔软,所以从来不轻易示人。想要触碰到他的心,要付出十倍的努力才行。
而他对那个交心的人,也是十倍的信任。
尖刺在外,柔软在内,一旦交出心去,就再也没有可以防卫的武器。
陆之栩曾是这样地害怕“喜欢”这种情绪,他曾是那样的惧怕夏宸。他知道,喜欢,其实是一种致命的情绪,把一颗心交出去,却不知道那个人会怎样对待它……
而夏宸伤了他的心。
他已经没有武器了,他所有的尖刺全部用在当初阻止夏宸接近他的时候,而现在夏宸伤了他的心,他却没有刺可以用了。
喜欢是一场赌博,而他已经赌输了。
输得惨烈。
他不是不知道许煦的前车之鉴。
天之骄子的物理天才,喜欢上某个骄纵的□□,也曾有过温馨相守的时候,但是最后,那个人玩温情的游戏玩腻了,决绝分手。分手也就算了,他利用家里的势力,逼迫许煦在读的r大开除许煦,r大最资深的物理学老教授据理力争,也只落得个提前退休的下场。
他仍然记得,许煦从r大退学那一年,连阳光都是惨淡的。曾经怀着整个学校老师的期望去r大读书的天才许煦,回来的时候,没有荣耀,没有毕业证,只有不堪入目的丑闻。他的父母,曾经谁见了都会夸一声“你家许煦真有出息,我的孩子要是有他一半就好了”,在那之后的一年时间里,却连亲戚都不敢走。因为谁都会问“你家许煦真的是个同性恋啊?”“许煦真的被r大退学了?”
人对于曾经辉煌而今沦落的人,连说话都是带着嘲讽的恶意的。
但是,和许煦“在一起”过的那个人,却毫发无伤。
陆之栩听沈宛宜说起过,那个人过得很好,似乎还结了婚,坐到很高的位置,春风得意。
许煦于他,只不过是他心血来潮时玩得一个游戏,玩腻了就提前退场。
而许煦,却为这个“游戏”赔上了整个人生。
他看在眼里,怵目惊心。
他从未想过,他的夏宸,会和许煦的那个人一样。
温和的夏宸,沉稳的夏宸,英俊的夏宸,像一棵树一样,枝叶上带着阳光,站在清澈的天空下,让人看着就觉得安心的夏宸,厨艺精湛的夏宸,生活规律的夏宸,见多识广的夏宸,这样淡然而又美好的夏宸……
站着厨房里,系着围裙切菜的夏宸。深夜的饭厅里,等着他一起吃夜宵的夏宸。发烧的时候,守在他床边,一睁眼睛就可以看见的夏宸,在凌晨,从一个城市赶到另一个城市,把他从那所充满回忆的房子里解救出来的夏宸。
怎么会是假的呢?
他像是光,毫无征兆地从乌云的缝隙中照进来,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温暖和煦,让人安心。
为什么会是假的呢?
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他说他家境平凡,可是一个家境平凡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戒备森严的装甲部队里,旁边有少将军衔的人在陪同。他说他姥爷会做酸菜,可是他的家宴,端坐在上的几位,却都是会出现在电视新闻中的面孔……
全是假的。
这只不过是他玩的一个游戏,兴趣来了,扮成个家境平凡的学生,玩得腻了,也可以知会c大校领导,让陆之栩变成过街老鼠。
这是他们熟悉的套路了。
真可笑……
自己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喜欢上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七点三十,宝宝已经被放回卧室,夏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陆之栩从宝宝的卧室走了出来。
他似乎很疲倦,他解开了衬衫领口,连鞋也没有换,因为抱了宝宝很久,衬衫上有大片皱褶。
但是他走到沙发旁边,坐了下来。
他又回到了那个刺猬般的陆之栩,毒舌而狠绝,对别人狠绝,对自己也是。
他不需要休憩的时间,有些事需要在今天解决,也许明天,他就要收拾东西,从c大滚蛋了。
夏宸抬起眼睛看着他。
他的眼神带着悲伤。
他只是个十九岁的青年,虽然聪慧,虽然淡然沉稳得不像未满二十岁,但是归根结底,他也是个十九岁的青年,他虽然处心积虑,却没能斗过李祝融。
陆之栩也看着他,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是凉薄的长相,冷漠起来的时候,让人寒心。
他看着夏宸,平静地问他:“你是谁?”
“我是夏宸。”夏宸看着陆之栩的表情,知道这并不是他要的答案。
“我是夏宸,我的爷爷,是夏霆将军,我的姥爷,是以前的教育部部长,李淮瑜。我父亲叫夏执襄,他曾经是翔升公司的幕后老板。我母亲叫李碧微,我父母已经不在了。”
我是夏宸,我生在荆棘丛,长在荆棘丛,我爷爷曾经宠爱我如同性命,我却为了避嫌和他疏远。我姥爷,晚年丧女,每次看着我的表情都带着哀伤,我却不能宽慰他分毫。我的父母,在我七岁那年死于空难,其实,我已经快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
我是夏宸,我这样地喜欢你,处心积虑,巧取豪夺。隐瞒、引诱、洗手做羹汤,我是夏宸,我这样隐瞒你,却又这样喜欢你。
而这些,我都没来得及和你说。
我是夏宸。
我把你骗到手,用的却是真感情。
有很长一段时间,陆之栩没有说话。
但他终究还是说话了。
尽管他声音嘶哑,像是在沙漠中跋涉许久的旅人。
“贴这些照片的人,是谁?”
“是李祝融。”夏宸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认识他吗?”
“那次和你撞车的人,就是他。”夏宸感觉每一个字都在割自己的舌头:“他是我表哥。”
陆之栩闭上了眼睛,他像在阻止自己的情绪,又像是不愿意再看夏宸一样。
半晌,他才睁开了眼睛。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这样说着,指甲把自己掌心掐出血来。
夏宸站了起来。
他像是犯了大错的孩子,虽然知道于事无补,却也奢想着对方可以既往不咎……
“你知不知道,许煦在哪里?”
陆之栩的手在发抖。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他知道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会开启一个黑暗的秘密,让所有不堪都陈列在阳光下。
但他还是问了。
清楚地死,总好过糊涂地活。
夏宸握着拳,站在那里,他闭上了眼睛。
“他在我表哥家里。”
“啪”地一声脆响。
夏宸的脸被打得偏过去,英俊面孔上浮出鲜红指印,一点点清晰。
“带着你的东西从我的房子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和你那个表哥出现在我面前。”
夏宸站在客房里收拾东西。
已经晚了,月光从窗户里洒下来,他听见细微的哭声。
宝宝趴在楼梯上,他已经快爬到楼上,但是他的膝盖磨破了,宝宝很痛,只好趴在楼梯上哭。
夏宸让宝宝坐在床边上,拿来医药箱,给宝宝包扎伤口,宝宝的伤口很深,是因为不顾一切地往上爬,想找到夏宸。
连宝宝也知道,他要走了。
夏宸包扎伤口的时候,宝宝一直攥着夏宸的衣服,抽噎着,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像是怕他忽然飞走了。
宝宝是小孩子,他不懂大人的事,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白天还在开心地逛商场,晚上就变成了这样子。
宝宝一直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小孩子有那么多眼泪,他们似乎有个特权,把所有的伤心都变成眼泪流出来。
那么,大人伤心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