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姐姐。”
“……然后呢?”
“她是嘉明的妈妈。”
不过是恶俗的故事,大学教授一双儿女,女儿是温婉美丽的大家闺秀,在大学里遇见真命天子,郎才女貌的故事。
陆之栩的姐夫叫孙铭,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毕业后一帆风顺,步步高升,他姐姐于是安心做家庭主妇,那时候陆之栩在大学读书,许煦已经工作,他的胃口是被许煦和她姐姐联手养刁的。他现在还记得他姐姐用丝瓜泥鳅炖汤,把萝卜片切出花样来。
他甚至也记得那个女人和他说起对自己的孩子的期望,他是心性凉薄的人,看着那样幸福的表情,也跟着她喜悦起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老套的八点档剧情,大公司里的高管,年轻有为,人也端正,是年轻女人趋之若鹜的对象。渐渐地就有了夜不归宿的习惯。宝宝五个月大的时候,陆之栩撞见孙铭和妖艳女子出入酒店,他和许煦联手将孙铭揍了一顿,许煦让他不要对他姐姐直言,要慢慢旁敲侧击。然而那时候陆之栩毕竟是年轻气盛,对他姐姐和盘托出。
让他始料不及地,是他姐姐的态度。
那个漂亮的,温柔的女人,早在两个月前,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外遇。她甚至哀求陆之栩不要告诉陆家父母,免得他们担心。
她是最温柔善良的女人,她一心只想维系自己的婚姻,给自己的宝宝一个完整的家庭,在她设想的未来里,没有离婚这一说。她用全部的希望期盼着的宝宝,也不该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陆之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而毕竟是自己的姐姐,在那之后,他一直对孙铭恶声恶气。如果不是学校要上课,他几乎要跟踪孙铭。
然而很快,宝宝要出生了。
宝宝是春天的生日。
那是陆之栩活了二十二年来最惨淡的一个春天。
三月十五日,陆芷晴死于难产。
她是花一样温柔美丽的人,也是花一样脆弱的人,丈夫的背叛让她心力交瘁,陆之栩让她去争,让她和孙铭摊牌,和他离婚,其实她这个自小娇惯的弟弟还是太年轻,他还不懂,在爱情上,没有输赢。
她不是石头人,她隐忍,她打落牙齿和血吞,并不代表她不痛,陆之栩愤怒,陆之栩心疼,但是,最痛的人,其实是她。
她不是软弱,她不是不敢离婚。只是这个世上,她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只有那个男人。
她舍不得。
曾经托付终生的丈夫,曾经从她父亲手中接过她的手,牵着她走到神父面前,为她戴上戒指的那个男人,背叛了她。
当初那个连她手上扎了一根刺都抓着她的手一脸紧张的男人,什么时候,连她的心痛也看不见了?
当初那个恨不得每节课都和她在一起上,穿过大半个学校来和她吃一顿午饭的男人,什么时候,连回家都成了应付?
她想不通,她痛彻心肺,夜不能寐,她不是坚强的玫瑰,她是牡丹,一夕盛放,一夕枯萎,如此决绝,如此惨烈。
她自始至终,不曾报复过孙铭。
她唯一的报复,就是自己的性命。
她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孙铭颓然跪倒在地,一米八的大男人,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是陈世美,他想当薛平贵,他以为陆芷晴是王宝钏。他以为自己还年轻,事业有成,家有贤妻,在外面尝尝鲜也没什么。陆芷晴是他的妻子,他从未想过离婚,他觉得自己只是玩玩而已。
他以为他和她还有一辈子,所以花心也没什么,出轨也没什么,等他回来了,陆芷晴还在家里等着他。
但是他们没有一辈子了。
她死在手术台上,她用最决绝的方式报复了这个男人。她虽然温柔,虽然贤惠,但她不是石头人。她的报复,哑然无声,却又天崩地裂。
人总是要到失去了,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世上最可悲的,莫过于四个字:追悔莫及。
陆芷晴死后,陆之栩做了一件错事。
他把孙铭的出轨、陆芷晴的容忍全告诉了陆家父母,而且,他把陆芷晴的死,归咎在了孙铭的出轨上。
结果可想而知。
陆父怒不可遏,狠狠扇了孙铭一巴掌,他是文人,也被逼到这地步。那年陆父已经五十七岁,他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自小不曾动过一个指头,他亲手把她托付给这个叫孙铭的男人,她却在这场婚姻里断送了一生。
陆家抢回了陆芷晴的骨灰,将她安葬在陵园,紧挨着陆家父母给自己留的墓穴。陆之栩把陆芷晴留在孙家的所有东西悉数收回,然后和孙铭抢起了宝宝的抚养权。
那时候许煦还不认识沈宛宜,他们找的是另外一个律师,是许煦的学长,收集孙铭外遇的证据、庭下协商、协商破裂,开始打官司。
结案时正是春末,陆之栩兴冲冲地拿着法院的判决书回家,却发现家里一片混乱,陆父因为猝发的脑溢血送进了医院。
抢救无效。
他本是心性阔达的哲学教授,年纪也不大,本该和老伴一起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却因为陆芷晴的事而不得安生。最后郁郁而终。
半年之后,陆母故去,她是老式的女人,像依靠着丈夫生长的藤蔓,她死去的时候很安详,大概是为了能见到丈夫和女儿而开心。
于是抛下陆之栩和半岁的陆嘉明宝宝。
那个秋天,陆之栩带着陆嘉明宝宝四处找工作,他是娇生惯养的小儿子,还好跟着母亲过了半年,照顾小孩的事也懂一点,不至于完全手足无措。
他硬气得很,不肯住到许煦家里,一个人在外面租了房子,宝宝还小,离不开人,他忙得焦头烂额,常常晚上给宝宝洗了澡,放到摇篮里哄他睡觉,自己就趴在摇篮边睡着了。
往事种种,不堪回首。
然而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他已经是c大妖孽的陆教授,再提起往事,尽是云淡风轻,那些周转于出租屋和公司的慌乱、哄宝宝哄到午夜的心力交瘁、第一次站到讲台上的心虚,全都被他轻描淡写带过。他唯一记得的,却是某年某月,在那个简陋的出租屋里,他抱着宝宝,一面泡奶粉,一面逗他讲话,刚长了牙的小家伙嘟囔了两句,忽然吐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的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他已经太多年不曾提过这些事。即使对许煦,他也不曾揭开这些伤口。
但是,为什么对着这个比自己还小的青年,却有了倾诉的欲望呢?
陆之栩懊恼地想着。
他小的时候,娇惯得很,有次自己在下楼梯,踩空了一步,狠狠地坐在地上,整个人都痛得懵了,偏偏周围一个大人也没有,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哭。他母亲忽然走过来了,他于是咧开嘴,酣畅淋漓地大哭起来。
人总是在疼自己的人面前,才舍得露出脆弱的一面。
就像c大军训的时候,顶着烈日走正步。那些新生都咬了牙一声不吭。但是到了晚上,躲在卫生间里给自己的家长打电话,一听见父母的声音,就委屈地哭了出来。
他还在胡思乱想着,夏宸却忽然伸出手来,搂住了他。
青年搂得很紧,紧得有点发疼。
陆之栩看不清他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下巴枕在自己肩膀上。
“没能早一点遇见老师,真是抱歉。”
许煦最近瘦了。
他本来就不胖,这些天更是瘦得下颔就尖了。
李家并不是什么温馨的好地方。
李祝融于他,更是难以言说的存在。好在他似乎并没有多少时间留在李家,不到晚上,也遇不到他。
许煦是有着早起习惯的。
二十八日早晨,天气冷得很,他在衣柜里找了一件毛衣穿着,走下楼来吃早餐。李家的客厅被水晶吊灯照得一片明亮,沙发上铺着白色的皮草坐垫,有个颀长的人影,站在客厅里打电话。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欧式风衣,宽肩膀,近乎一米九的身高,他是西方人的身材,剪裁无懈可击的风衣勾勒出完美的身形……
只是看背影,他就知道那是谁。
他本该回到楼上,远远地避开,就像他在过去的每一次做的那样。
但是,他走了下去。
虽然缓慢,虽然轻巧,却毫不迟疑地,走了下去。
那个人有着野兽般听力,警觉地回过头来。
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对上了许煦的眼睛。
许煦忽然想起一句他在沈宛宜的书签上看到的话来。
那个孤独却骄傲的沈大律师,她问:
爱究竟是什么东西?明明那么苦那么痛,却还要死死地攥在手里,攥得紧紧地,到死也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