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宸从小就被人夸聪明,夸厉害,还是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力不从心。
陆之栩早上九点还是38.3,上午打了针,暂时退到37.5,中午又来势汹汹地烧起来,其余症状例如鼻塞头疼一律没有,他就只是发烧,烧得整个人面若桃花,迷迷糊糊。乔医生刚到家就被一个电话催过来,夏宸面沉如水站在门口等他,只说了一句:“这是我老师,尽心点。”
乔医生哪敢不尽心,他是c大出来的研究生,当年险些留校任教,后来出国镀金,因为看不惯国内医院的黑幕倾轧,才大材小用地当起了家庭医生,要是平时,一个简单的发烧哪里难得倒他。
但是这个病人着实棘手。
夏宸是跟着李老爷子长大的,对国外的东西接受了不少,他坚持不肯用抗生素,乔医生就只能照中医那套来,不外乎是物理退烧,再开几味清热解毒的药,乔医生趴在桌上写药方的时候,感觉夏宸的目光都利得可以把他盯穿了。
他再平易近人,也是夏家出来的人,纵容也只纵容陆之栩一个人,乔医生感觉自己就像古时候给皇帝宠妃看病的老太医,就差那句“治不好你就给他陪葬”了。
好在乔医生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没有失态,把药方给了夏宸,眼观鼻鼻观心地道:“这几种药我药箱里都有,要是想快点退烧的话,口服美林也可以。”
夏宸皱起了眉头。
“就照你开的方子吃药。”他抿了抿唇,又道:“你这里有没有安宫牛黄丸,没有的话我打电话让人从北京送过来。”
乔医生冷汗涔涔。
几百元一颗的安宫牛黄丸,被用来治退烧,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但他肯定不能实话实说,只能旁敲侧击地说:“安宫牛黄丸只在发烧抽搐的时候用……当然,准备着也是好的,我这里没有准备。”——郑林再怎么说离中风也有十多年,暂时用不着。
夏宸没有接话,而是拿着单子,站在床边。
乔医生埋头找药,递到他手里。
十九岁的青年紧抿着唇,侧面的轮廓坚毅,眉头皱得让人有些不忍。
乔医生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不怕死地建议道:“其实,要是想快点退烧的话,刮痧是最好的。”
夏宸小的时候,见过世交家的老太太刮痧,老太太是农村出身,打针吃药都不肯,一发烧就刮痧,脖颈上一道道血红,衬着珍珠项链,十分惊悚。
但是,乔医生拍着胸脯说有用。
血也采了,冰袋也敷了,不是炎症又不是流感,说是内伤恶寒,只能刮痧。
拉起睡衣,现出几乎可以称得上纤细的修长手臂,白得几乎可以看见血管,夏宸小心翼翼地给他涂润肤霜,才一碰,陆之栩就一缩,手臂绷紧了。
夏宸事先已经问过刮痧的位置,按住陆之栩的手臂,不容他反抗。
牛角的刮痧板,在白皙皮肤上按住,沿着手臂的长骨头,从手臂一直刮到手肘横纹,乔医生在一旁小声提醒:“你太轻了。”
夏宸抿了抿唇,加重了手上力度。
乔医生第一次见到人连刮痧也一副酷刑的表情,觉得有点想笑,又想提醒他刮痧其实不很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张了张嘴,最终却没能发出声音。
才反复两三次,陆之栩手臂上出现一道深红痕迹,他虽然烧得昏昏沉沉,也知道疼,拼命地想把手臂缩回去,夏宸狠心按住,咬住了唇。
他忽然明白,当年那个神鬼辟易的夏知非,在替因为吸毒而肌肉萎缩的陆非夏按摩四肢的时候,为什么会露出那样不忍的表情。
就像李碧微的那句诗:这个世上,总有一个人的眉头,连着你的心脏。
刮完肺经,要刮枕骨后的风府穴,夏宸一松手,陆教授就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他烧得迷迷糊糊,本能地想躲,像个鸵鸟一般。
夏宸屈着腿坐在床上,搂住他腰,把他翻过来,用被子裹着,放在自己腿上,替他把脖颈上的发尾分开。
陆之栩被被子裹着,躲也没法躲,被按着狠狠地刮了一回痧,几乎痛醒了,脸上开始褪了红色,沁出大滴晶莹的汗。
夏宸沉默地把他用被子裹住捂汗,坐在床边静静看着。
乔医生敏锐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连忙小心翼翼地告辞:“我先走了,验血报告晚上送过来,记得他出了汗之后换套床单,病人不能再着凉了。”
夏宸一直没有答话,直到他出去的时候,才淡淡地说了声:“多谢。”
乔医生逃命一样地跑了出去,在客厅看到一个可爱的宝宝蹲在猫舍旁边哭,也不敢去逗,只能尽快逃之夭夭。
夏宸安顿好了陆之栩,开始来教育陆嘉明宝宝。
宝宝在墙角站得腿酸,可怜巴巴地蹲下来哭,李小阎王送的那只有序号的波斯猫懒洋洋地趴在猫舍里,好奇地看着他。
夏宸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沉着脸对宝宝说:“过来。”
陆嘉明宝宝怯怯地走了过来。
这些天来,夏宸已经荣升为照料宝宝最多的人,每天从早上叫宝宝起床,到晚上给宝宝洗澡,讲睡前故事,都是夏宸一手包办,
所以夏宸一生气,宝宝惶恐得不得了。
夏宸沉着脸看了宝宝一会儿,看得宝宝眼泪掉得更凶了,才冷冷地说:“别哭了。”
宝宝抽噎了一下,竭力想停止,眼泪还是往下掉。
夏宸抽了张湿纸巾,给宝宝把哭得一塌糊涂的小脸擦干净,一边擦一边教育道:“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哭,哭不能解决问题,你是男孩子。知道吗?”
“知……知道,”宝宝抽噎着重复:“我是男……男孩子,不能哭……”
夏宸摸了摸宝宝的头。
只有为人父母,才能明白在教育孩子的时候自己有多心酸,又有多想心软。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那些所谓“慈母多败儿”的父母,与那些严厉的父母相比,对孩子的爱并不少。
他们不是不教,不是不会教,只是不忍心教。
要是你养了一个孩子,每天给他洗澡,换衣服,做饭,喂饭,担心他吃不饱,担心他受委屈,担心他着凉,担心他学坏,目光不曾一刻离开他身上。要是你曾这样付出心血,你怎么舍得打他骂他,只是看着他哭,只是看着他抽噎着,信任而依赖地看着你,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都会一抽一抽地疼。
这才是天下父母心。
夏宸几乎是艰难地教会了宝宝,不要轻易接受别人的东西,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人最应该依靠的,是自己。
还有,最重要的是,不要随便把自己卖给别人。
宝宝可怜兮兮地站在夏宸面前,抽噎着,一句句重复夏宸的话,解释夏宸教的道理,夏宸则一直板着脸,扮演一个严厉的家长。
午饭夏宸只简单地煲了粥,给宝宝做了小碗的蒸饭,醋溜土豆丝,还有红烧鸡翅,喂宝宝吃饭的时候,宝宝还在时不时地抽噎一下,似乎酝酿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为什么还不起床?”
“爸爸生病了。”夏宸擦干净手,摸了摸宝宝的头发:“宝宝是小孩子,容易被传染,所以不能去看爸爸,哥哥要照顾爸爸,所以宝宝要听话,在客厅里玩,不要乱跑,好不好?”
宝宝感觉到夏宸没有再生气了,眼睛顿时亮了一点,追我道:“爸爸什么时候才好?”
“等晚上爸爸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了。”
夏宸盛了一碗粥,配了几样清淡的凉菜,端着去陆之栩的卧室,宝宝从椅子上跳下来,追在夏宸身后:“哥哥,我帮你开门……”
陆之栩很难受。
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冰窟里,身体里一阵阵发凉,皮肤却是滚烫,他恍惚中抓到某个人的手,很凉,他惬意地把那只手拖到脸旁边冰着,耳边传来某人的声音,似乎在让他把手放开。
然后就什么都记不清了。
醒来的时候,似乎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听见宝宝欢快的声音,卧室门被人推开,身形挺拔的青年逆着光站在门口,像一棵温柔的树。
而后他又沉沉睡去,那一瞥有如梦境。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是晚上了。
触目所及,不再是自己卧室的冷色调,而是温暖的深浅米色系,是自己家的客房。
身上很清爽,头也不再昏沉了,他抬起手来,碰了一下额头,都是温温的。
“老师醒了?”
坐在床边看书的青年这样说着,他抬起头来,笑得温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