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制锦举杯敬周承沐, 承沐受宠若惊, 忙也举起杯子, 低低地一碰。
他接连吃了三杯酒,吃的急, 又加上心情忐忑,酒力发作的更快,很快的脸上就透出一抹红。
这会儿厅内寂静无声, 只听到外头有鸟儿在枝头上唧唧喳喳,声声清脆,越发显得此处有些尴尬。
幸而“酒壮怂人胆”。
承沐鼓足勇气, 终于说道:“今日相请大人,一则是感念请太医的恩德,另外, 还有个不情之请, 实在叫人难以启齿。”
这一句话,也说的断断续续, 口齿含糊不清起来。
张制锦也是连喝了三杯,却丝毫醉意都无, 双眸仍是那样清亮异常:“三爷有什么话只管开口。”
承沐才要开口,又觉着喉咙里像是卡着个核桃。
当下忙又亲自斟满了酒, 吃了两口,脸上却更红的如同火烧云。
承沐把这杯酒又喝光了,才低着头说:“其实很不该再贸然开口了,只是、只是之前请了太医来后, 因为七妹妹担心裴家伯母的病,又多劳动了太医走了一趟,太医虽然答应了,可却、却要了个条件。”
张制锦并不惊讶,只淡淡地说道:“石先生的脾气是有些古怪的。想必这条件很让三爷为难。”
承沐硬着头皮道:“我当时本不敢答应,只是七妹妹、她的心慈,又因为好容易请到了太医,所以不肯放过,竟贸然答应了。”
张制锦听到这儿,便道:“七姑娘的心慈,大概也是因为跟永宁侯家格外交好的缘故。”
说到“格外交好”,就扫了一眼旁边。
七宝缩在花架旁边,被他眼神扫过,便举起手来,遥遥无声地向着他躬身礼拜,一副祈求宽恕的模样。
张制锦轻哼了声。
承沐听见他这声“哼”,不知道他是向着七宝,只以为他不悦,当下忙道:“大人有所不知,七宝这样尽心,其实也还有个原因的……总之实在不忍坐看裴家有事。”
周蘋跟永宁侯一节,自然不敢为外人知,就算是对张制锦,承沐也不敢就先张扬出来。
张制锦见他停口,却也并不问,只道:“石先生所提的到底是什么?”
承沐脸上已经如红云一样,人家费心费力地把石太医请了来,已经是极大的恩惠,如今若再开口要那副《肚疼帖》,这简直是有点儿得陇望蜀、恬不知耻了。
承沐张张口,吞吞吐吐道:“石先生、他很仰慕大人的字,所以……他、他想跟大人讨一幅字。”
张制锦挑了挑眉,长指捏着那玉杯,轻轻转动。
承沐望着他清肃明朗的脸色,幽深不可测的眸子,又看着他掐着那杯子不停地转着,感觉自己也落在了那杯子里,给醇香的酒水泡着,随着他摇晃的动作,整个人也在里头天晕地旋的摇来摆去,昏昏欲睡。
舌头也有些麻而僵硬,身上却隐隐燥热,承沐道:“大人、大人请勿不快……他……”他转动着舌头,眼前却迅速的模糊起来,周承沐晃了晃,往前一倒,趴在了桌上睡倒了过去。
张制锦见状,才有条不紊地把手中的半杯酒给喝了。
七宝在旁边瞅着,原先还等着承沐把那句要紧的话说出来,不料眼睁睁地望着周承沐关键时候突然就睡了过去。
正呆呆地看着,突然见张制锦把空了的杯子微微一倾,道:“怎么不斟酒了?”
七宝闻言忙跑到跟前儿,拿起酒壶给他倒酒。这回动作倍加小心,给他斟满,又不敢太满了出来。
张制锦瞥她一眼,淡声道:“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吃了多少次亏,一点儿也不知改过?”
七宝脸上透出羞愧的表情:“大人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张制锦道:“你还知道你做的不对?我以为你已经习以为常了。”
七宝道:“我是有要紧事才这样儿的。”
“什么要紧事?”
七宝咽了口唾沫:“您先喝一口我再说。”
张制锦哼了声,举杯吃了口。七宝道:“我、我是感激大人请那石太医来给老太太治病,心里想着得当面感谢。”
“怎么感谢?”他仍是轻轻晃着那杯子,淡淡道:“做牛做马?坐驴做狗?”
这都是她写在信上的,七宝脸颊微红,忙道:“大人放心,您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呢。”
“那我的不好呢?”
七宝不敢回答:那些不好她记得当然更牢。
张制锦听她不言语,却也猜到了:“原来是这样,想来你用得着我的时候,就甜言蜜语几句,用不着我了,自然我就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坏人。”
七宝忙道:“不不不,我不敢这么想。”
张制锦转头仔细盯着她看:“你的行为也是惊世骇俗了,你自个儿算算你多少次的不顾体统,这还是无人知道,若给人知道了,瞧你怎么活。你既然能做出这些事,那我对你做的,想来也不算太过惊世骇俗,总之跟你的行为相衬就是了,且我也不是不负责任,你怎么就恨我恨得入骨呢?”
七宝眨了眨眼。
算起来她的所作所为果然不像是正经大家闺秀能做出来的,所以招惹了他,也算是“求仁得仁”,或者不该十分怪罪。
但是若论起在她梦中所见的情形,那会儿她倒是个规规矩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弱女,但最后呢?却比现在遭遇到的更厉害十倍、百倍。
也许她不该十分纠结于梦中所见。
就如同以前叶若蓁教导她的。
但是心里这一关,却怎么也像是爬不过去。
七宝心里为难,眼圈就红了起来。
张制锦看在眼里,说道:“我也没说什么,你就不受用了?”
七宝慌忙摇头:“我不是怪您,是、是怪我自个儿命不好。”
“你怎么命不好了?”张制锦哑然失笑,“你这丫头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试问这整个京城里有数不尽的名门淑媛,娇女,却有哪个能比得上你?府里头上上下下地宠着你,你还想怎么样?”
七宝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自然不是怪自己这会儿,只是梦中所见沦落的地步罢了。
“大人,”七宝闷闷的,“我不是不知足的人,我只是、只是……”
七宝绞尽脑汁,在张制锦的注视下,终于说道:“您当然也明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只是、只是居安思危罢了。”
张制锦很是意外,定睛看了七宝半天:“你指的,是上次你跟我提过的,康王府的问题吗?”
七宝见他一下子就找出了关键,忙不迭地点头。
张制锦笑了笑:“倒是小看了你这丫头,以为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懂得胡闹任性,原来也有正经的时候,想的只怕比许多人更长远。”
七宝见他称赞,微微地心安,忙顺势拍马:“大人,您、您真聪明,也很懂我的心。”
张制锦眼底泛出了一些笑影:“是吗?我很懂你的心?我自诩可以看穿很多人的心意,只是对你……哼。”
七宝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之间想到自己乔装改扮出来的用意,忙道:“对了大人,我今日是另有一件事要求您的。”
张制锦道:“什么事?”
七宝便把石太医想求《肚疼帖》的事告诉了张制锦,又怕他不高兴,便唯唯诺诺道:“大人,不是我自作主张、大包大揽,只是在那种情形下,就算他要我的命,我也是肯的。”
张制锦道:“我没计较这个。”
七宝眼睛一亮:“这么说您是答应了?”
张制锦道:“我问你,石琉为什么要《肚疼帖》?”
“因为……我想他去给裴伯母看病。”七宝说着,高兴起来,眉飞色舞地说道:“大人,三哥哥告诉我,这几天裴家伯母已经能够吃饭了,可见是大有好转啊。这一切都是托了大人您的福。”
张制锦见她满面灿烂的笑容,犹如阳光洒在百花之上,明媚娇丽非常,让人望之心悦。
且她如此单纯地替裴家高兴,可见心思无邪。
他哼道:“不用忙着拍马屁。我让石琉过来,是给你们府老夫人看病,你倒是会顺水人情。那永宁侯得知,一定十分感激你了?”
七宝眨眨眼:“裴大哥自然是更感激大人您的。”
张制锦道:“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八月十五那晚上,你跟他当街搂搂抱抱,是干什么?”
“冤枉!”七宝忙叫起来,解释道,“那会儿是有个熊孩子撞了我一下,裴大哥怕我跌倒了才把我扶了一扶。”
“我看他的样子,可不像是扶了一扶那么简单。”
七宝听张制锦如此说裴宣,不大高兴,皱眉道:“大人,您怎么也小……”
大概是跟他多说了几句,心里的惧怕无影无踪,不知不觉就要说出些不中听的话,幸而她察觉的快,忙打住了。
张制锦却早听出来:“我怎么小?小什么?”
七宝只讨好地笑,张制锦道:“你想说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不对?”
“不不不!”七宝连连摆手,认真地说道:“我才是小人,我是!大人……是正经的大人。”
张制锦给她这句话逗的笑了出来:“七宝,你还真会哄大人。”
他不笑的时候,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一笑之下,却仿佛眼前的日色都明艳起来。
七宝心想:“老太太最喜欢听我插科打诨说笑话,原来他也是像老太太一样,说两句好话就高兴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是很知道该怎么对付他的呀。”
张制锦已将酒杯放下,长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虽然我不喜欢你给裴家做顺水人情,但到底是你的心意,却是算了。”
七宝忙又问:“那么您是答应写书帖啦?”
张制锦道:“这次就算了,谁让你先包揽下来了呢,下次人家跟你开条件之前,你可要想清楚再答应,若是人家想要我的命呢?你也答应吗?”
“那我当然不会答应,我又不傻。”七宝摇头道:“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绝不做。”
说完之举,对上张制锦逼视的目光,福至心灵般忙又道:“伤害大人的事儿我也……再也不敢做。”
张制锦看着她认真的神情,知道她想起上次在新荷楼的事儿了:“小混蛋。”
七宝本想反驳,但是一想到他答应写帖子了,心中畅快,如放下了一块儿悬着的大石头,便宁肯他叫自己千万声混蛋也罢了。
张制锦却觑着她道:“只是你记得,你又欠我一个人情了,以后可要还的。”
“当然当然,还有利息好不好?”七宝格外狗腿,又拿起酒壶:“大人,我再给您斟酒。您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多喝两杯。”
张制锦自觉唇角的笑意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扫一眼对面人事不省的周承沐,道:“你不会也是想把我灌醉吧?”
七宝立刻声明:“我是好意,这次是真心的真真儿的好意。”
张制锦举杯让她斟满了,却并不喝。
自己捏着杯子起身,往旁边走开,一路来至窗户旁边站住了。
七宝见他好似在打量院中景致,想了想,便也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隔着两三步站住了。
张制锦望着院子里的一块儿太湖石,慢慢地啜了口酒:“前儿我们府里的老太太来过了,你可知都跟你们府里说什么了?”
七宝蓦地一震,顿时想到了谢知妍,脸上微微色变。
张制锦缓缓回身瞧向七宝,却见她有些恍惚之色。张制锦问道:“怎么了?”
七宝这才勉强地说道:“我……我因为那时候身上不好,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到底说了什么,也不太清楚。”
张制锦道:“可我怎么听说,你见了我那位表妹,十分无礼呢?”
七宝吓了一跳,忙道:“没有啊大人,我、我怎么敢无礼?这、这话是谁说的?”
张制锦道:“真的没有?”
七宝认真点头,张制锦向她招了招手,七宝犹豫了会儿,终于走到他身旁。
张制锦抬手在她后颈上轻轻地一握:“你有什么瞒着我不肯说?”
七宝微微一僵,心底又迅速掠过了谢知妍的影貌。
张制锦微微垂首细看,却见她的眼圈突然地红了起来,眼中隐隐地浮出了泪光,美人明眸,犹如秋水盈盈,越发美的扣人心弦。
张制锦心头一动,几乎有些忍不住,忙将目光转开,仍看向窗外那嶙峋孤寒的冷石头。
七宝趁机忙抬手在眼睛上擦了擦,望着他清冷的样子,想到他方才的“慷慨应允”之举,犹豫了会儿才终于问道:“大人,你们府里,是不是……看好了谢家姑娘?”
张制锦眉峰微挑:“嗯?”
七宝支支唔唔地,小声说道:“就是说、她会是大人您的、您的夫人?”
张制锦重又转头看她:“是老太太跟你们说的?”
“没有,”七宝忙又摇头,“她并没有这么说,只是、只是我看着谢姑娘……”
七宝皱着眉头,想要找出些夸赞谢知妍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只低声嘀咕道:“好像跟您很相衬啊。”
她口中虽这么说,眼中却一点儿欢喜之色都没有,反而透着几分罕见的愁郁。
张制锦当然看的很明白,他的心突然跳快了几分,隐隐又有些口干舌燥。
幸而手中还拿着一杯酒,便忙又垂眸,假装不经意地喝了半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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