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去威国公府提亲给拒之后, 许多日子以来, 这还是洛尘第一次看见张制锦露出笑容。
就好像连绵的阴天终于出现了一丝阳光, 洛尘整个人也都跟着活络起来。
他探头往纸上看了眼,却自然不明白写得是什么, 想大胆问一问,又不敢。
张制锦将那封信轻轻地放在桌上,捏着掌心的帕子, 过了会儿,才对洛尘道:“周承沐呢?”
洛尘道:“三公子怕打扰九爷,没敢进来。我把他安在门房那里呢。”
半晌, 张制锦道:“你出去吧。”
洛尘瞅着他的脸色:“九爷,我看周三公子像是很着急……要不要……”
张制锦垂眸扫了一眼那帕子:“去告诉他吧。”
洛尘这才转做喜色:“是!”转身颠颠儿地跑了出去。
周承沐在门房里正等的着急,忐忑不安, 不时踱步出来查看动静, 好不容易见洛尘跑了回来,承沐忙问:“信已经交给大人了吗?”
洛尘笑道:“给了给了, 九爷已经看过了。”
承沐仍是揪着心:“那大人有没有说什么话?”
洛尘故意卖个关子,叹道:“大人没说什么。”
承沐脸色发白, 失望之极。
洛尘瞅着他,终于忍不住笑道:“其实, 三公子不用心焦,自打昨儿你来了后,我们九爷就问我为了何事,听说是老太太的病要找石太医, 当下就亲笔写了个帖儿,叫人送去白浪湖边儿给那老头子了。”
周承沐大为意外,忙问:“这话当真?”
洛尘笑道:“怎么不真?我们九爷一则事忙,二则他是个只管做事、懒怠说话的人,事关老人家的身体,九爷怎么会怠慢呢?那石老头子不在家就罢了,若是在家,接了我们九爷的贴儿,自然不会怠慢的,我算计着昨儿天晚,他今日应该会到府上吧?三爷这会儿回家去看看,兴许他已经到了呢。”
周承沐听洛尘说的详细,一时转悲为喜,喜的手舞足蹈,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忙向洛尘先拱手做了个揖,吓得洛尘急忙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回礼:“三爷这是干什么,使不得。”
周承沐俯身将他拉了起来:“这回老太太的病若是妥了,我要好好地请请洛尘哥哥。”
洛尘笑道:“不敢当,我又没做什么,只是三爷在你们家里头,或者七小姐跟前儿,多替我们九爷说些好话就是了。”
承沐一口答应,也惦记这府里,告辞了洛尘后,忙不迭地往威国公府返回。
在门口才下马,就有门上的人来报说:“方才有个破衣烂衫的老头子来到,说是府里请他,我们只当是个疯子,才要把他赶走,里头七小姐亲自出来接了进去,说是什么太医呢。”
承沐吓了一跳,忙往里跑去,来至老太太的上房,却见果然有个须发斑白身形枯瘦布衣麻鞋的老者坐在堂下,正在低头写着什么,旁边站着的却是周蔚。
周承沐见这般异样打扮,知道是石太医无差,忙上前行礼。
石太医瞥他一眼,闷不做声,仍是继续写字。
旁边周蔚将他拉开,说道:“你去哪里了?”
周承沐便说去户部见张制锦,周蔚道:“先前这位太医来到,门上的人不认得,差点得罪了,幸而当时叶家姑娘来到,把此事告诉了七宝,七宝知道是太医来了,一边催人去叫我,一边儿自己出门,这才把人接了进来。”
周承沐听这样一波三折,心中暗自念佛又问:“是给老太太看过了吗?莫非在写方子?”
周蔚说道:“看过了,的确是高手名医,说的那些症状一点儿不差,虽没多说话,但字字如金。只是老太太的病还有些妨碍,叫暂时先吃几天药。”
这会儿石太医写好了方子,也不看周蔚跟周承沐,白眼望天地说道:“拿去,暂时吃个六七天,如果晚间能安睡,也不叫头疼,那会儿再续别的方子。”
承沐忙上前,躬身双手接过:“多谢太医。”
石琉瞥他一眼:“不用谢,我不是因周家的情而来的。”
说着起身,背着手往外就走。
周蔚忙道:“太医留步,既然来到府里,何不吃了午饭再去?”
石太医道:“我不惯吃高门里的饭,不养生。”
周蔚知道这人脾气怪异,便示意承沐。
承沐忙要相送,却不料里头是七宝跑了出来:“请留步!”
周蔚一惊,忙喝道:“七宝!”
七宝见了周蔚,倒是有点畏惧,忙低了头,又小声说道:“父亲,我还有一件要紧事想请太医帮忙。”
周蔚皱眉道:“怎么了?”
七宝说道:“永宁侯府的裴伯母还病着呢,想劳烦太医去裴府里给看一看。”
承沐只顾因得了药方高兴,差点把这件事忘了,听七宝提起,才猛然一震。
这会儿石琉道:“我只听说是来威国公府,没听说过什么永宁侯府,哼,如果是想请个召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人,不如去请宫内的太医吧。”
周蔚跟承沐双双愕然,七宝跑到跟前儿:“永宁侯府跟这里不远的,劳烦您老人家多走一趟,好歹给那边儿的伯母看一看。”
石琉暴躁起来:“别啰嗦,我不习惯干这顺道的买卖!”
承沐见这老头子果然难对付,忙上前一步道:“永宁侯府跟我们府内姻亲相关,求老太医看在张侍郎的面上,送佛送到西才是,我先前之所以迟了回来,正是因为在户部见了张侍郎……”
石琉听了这两句话才又回头打量他,突然又看七宝,若有所思地问:“你就是张九郎想求娶的那位姑娘吗?”
七宝愣了愣,瞥一眼周蔚,低下头去。
承沐忙道:“这正是我七妹妹。”
石琉突然笑道:“你先前亲自跑出去迎我,倒是还有几分诚意,也有几分眼力跟胆识,不愧是他看着的人。既然如此,我就多帮你一次也罢了。只不过……”
七宝忙问:“您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石琉突然眉开眼笑,竟道:“我想要一副张旭的《肚疼帖》,他一直不肯写给我,我今日若答应你,你要许我,改日把讨这幅帖子给我,你能不能?”
七宝只想他快去给裴老夫人看病,这会儿就算是要她跪下来磕头也是无有不从的,听说是跟张制锦要这幅字帖,忙点头如捣蒜道:“能能能!”
石太医笑道:“我七日后会再来给老夫人复诊,那时候我要见到帖子。”
说完后,才又换了一副肃然傲慢的脸色,瞥着承沐道:“事不宜迟,我没去过那什么永宁侯府,请三爷带路吧。”
周承沐觉着石太医这变脸的绝技也令人叹为观止,忙把药方子先给周蔚拿了去,他便陪着石太医出门,来至永宁侯府。
却说这天,裴氏的病更加有些不好了。
先前裴氏因觉着自己的病好不了,所以趁着苗夫人来的时候,提了一句能不能把两个孩子的婚事提前先办了。
苗夫人并没有当面答应,只说回头跟老太太略商议,且又让她宽心养病。
裴氏并没有多想,回头就跟裴宣说了,只笑道:“若是那府里老太太许了,我这最大的心事也就去了。”
可裴宣是个心细的人,自从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周蘋那几句话……便已经让他很不受用,且先前周蘋跟七宝来后,七宝故意让他两人相处,周蘋也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竟丝毫也未曾假以颜色。
若说避嫌,这嫌……也避的太过了,简直有点像是“嫌弃”的嫌了。
裴宣听母亲说了这件事,心想国公府的老太太是何等仁慈精细的人,裴氏能想到的,她岂会无动于衷?且先前周蔚来探望的时候,听他的言外之意,仿佛也有尽快让两人成亲,可到了苗夫人这里,居然说要再商议商议,可见是周蔚回去没有商量妥当,事情有变了。
自己的母亲病的如此了,人家当然不便说别的。可裴宣的心中已经疑惑起来,这才去当面询问周蘋。
闻听承沐领了石太医前来,裴宣强打精神出来迎了,那石琉仍旧是谁也不理,只进了内室,请裴老夫人的脉。
承沐跟裴宣立在旁边,承沐也瞧出裴宣容颜憔悴,也有些心疼他。便没话找话地说道:“七宝很是担心裴老夫人,我看她那样子,倒是恨不得一并跟着来。”
裴宣只淡淡地笑了笑。
倒是裴氏轻声笑道:“我前儿见了七宝,心里就也觉着喜欢,难得那孩子的心意。只是我这里病气重,她的身子又弱,还是不好让她过来。”
承沐忙道:“伯母既然这样体恤七宝,那就快些将身子将养起来,那样岂不是能时常相见了?”
裴氏便笑着点头。
不多会儿,石太医听完了脉,起身往外走了出来。裴宣跟承沐也忙跟着到了外间。
承沐便问道:“敢问老太医,伯母的病怎么样?”
石琉道:“老夫人的身体虚弱,应该是祖上也有这种体虚之症,原本不是大碍,只是没有及早的补养,拖延太久,偏又请些无用庸医乱投药,如今弄做大病了。”
裴宣心头凛然:他先前的外祖母跟一位姨妈,也是才过中年就缠绵病榻,直至去世的,可见这石太医说的很对。
裴宣满心惊痛:“您的意思是……”竟不敢说下去。
承沐忙道:“还请您老人家妙手回春。”
石琉来回踱了几步,道:“这种病到了冬天是最难熬的,若我不来,早则一两个月,迟则三个月,最迟也熬不过新年。如今我先开一副药方,喝五天试试,这五天里如果能够吃下饮食去,就还有些希望。”
裴宣强忍着泪,却无法出声。承沐忙道:“都拜托您老人家了。”
石琉哼了声:“我不爱治这种病,眼不见为净,但一旦接手,治不好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可谁叫我答应了那丫头呢。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石太医叹了口气,低头忖度了会儿,叫人笔墨伺候。
承沐亲自研墨,石太医皱眉想了半天,终于写完了,又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早午晚各一次。”
承沐小心翼翼接在手中,又问:“五天后呢?”
石太医低头又写了一副方子,道:“这五天里如果能进食,五天后就换这个方子;如果这五天里还是茶饭不思。那么就把这方子烧了,以后也不用找我了。”
裴宣红着眼睛,看向别处。承沐也觉着心头一阵阵发疼,却只强做无事状道:“您老人家是有名的妙手回春,谁不称赞?一定无碍的!”
***
这天,张制锦忙完公务,突然想起早上周承沐送来的那封信。
他将抽屉拉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块帕子——这块帕子原本是那天七宝偷偷潜入紫藤别邸,给他捉住后哭的很不像样子,他拿了出来给她拭泪的。
后来嫌弃脏了,她就收了回去。
本来张制锦以为一定是给她扔了,毕竟此后再也不曾听她提过。
没想到居然还真的洗的干干净净,上面竟然还有种花瓣的淡淡香气。
他的目光略一恍惚,又展开那一方花笺,见上头是她甚是娟秀的字迹,抬头是“张侍郎大人台鉴”。
张制锦挑了挑眉,继续往下扫去,见写道:
“之前多次承蒙大人救命之惠,心中十分感激,只是因误会错手伤了大人,又甚是过意不去,日思夜想,悔恨难当,只是无法当面赔礼。如今祖母患病,急求石琉石太医来府内救治,唯有侍郎能够相助,还请侍郎大人有大量,不要记恨旧日的不快,如果能够再度施加援手,我从此做牛做马,做驴做狗,拉车推磨,结草衔环,也一定会报答大人的恩惠,若有违背,天诛地灭。七宝遥拜顿首。”
张制锦一边读着,眼前仿佛能出现七宝握着笔,绞尽脑汁憋出每一句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一旦想起她苦恼的模样,便禁不住地想笑。
正看着,外头脚步声响起,张制锦把东西又放回了抽屉里,却是洛尘走进来,道:“九爷,是府里派了人来,说是老夫人病倒了。”
张制锦回到张府的时候,已经是入夜,府内灯火通明。
他来至老太太的上房,进内拜见,丫头才打起帘子,果然就嗅到浓浓的药气。
张制锦往里间而行,才进门,就见张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旁边却有个身着紫衣的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依偎着,仿佛在说笑,看见他进门,便起身让在了旁边。
张制锦淡扫了眼,上前跪地拜见。
张老夫人道:“你今日怎么得闲回来?”
张制锦道:“听闻老太太身体欠佳,不知可如何了?”
老诰命微微一笑:“你还记挂着我吗?我以为你满心里都只是朝廷的公务,把我还有这整个张家都忘记了呢。”
张制锦道:“您老人家言重了。”
老诰命又一笑:“不过这么说的确是有些言重了,毕竟除了朝廷公务外,你心里还惦记着别的,听说,威国公府的老夫人病了,是你巴巴地请了石太医前去给她看病的?你对外头的这些人,倒是上心的很,比真正的家人还惦记着呢!”
张制锦跪在地上道:“我并不敢。”
老诰命冷笑了声,并不言语。却听旁边那女孩子带笑说道:“姑奶奶方才明明还只说九爷的好处,说他又出息,又最孝顺的,怎么见了面儿,反而说这些呢?”
张老诰命这才笑道:“你过来。”
紫衣的少女起身走到老诰命跟前儿,张老诰命握住她的手,对张制锦道:“你之前是见过知妍的,不知可还记得吗?”
张制锦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女孩子:“是谢家的表妹。”
谢知妍嫣然一笑,却又带几分羞涩地转开头去。老诰命笑道:“你果然记得。”她看着谢知妍道:“你先回去吧,我有话要跟你表哥说。”
谢知妍去后。老诰命凝视着地上的张制锦,语重心长地说道:“之前因为跟威国公府议亲的事不成,你赌气离开府里,这许多日都不曾回来,可你自个人叫人去求亲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给人回绝了?你的身份,张家的身份,配什么样儿的女孩不成,你偏看上七宝。那个孩子好是好,只是太单纯了,不是当家主妇的品格。”
张制锦道:“老太太还是不肯应允吗?”
老诰命眉峰一蹙:“我倒要问你还是不肯回头呢!你到底喜欢七宝什么?只凭着她一张脸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不顾一切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轻浮狂浪?”
张制锦听了这句,突然想起七宝骂自己的话。
是啊,现在就是他自己打自己的脸。
张制锦默然不语。老诰命细看他,见他神情毅然,她心中便一颤,勉强压下心头之气,缓缓道:“你真的不肯罢休?那好,你倒是说出她的好来,你若说的合情合理,我也可以考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宝贝儿:kikiathena扔了1个地雷
老诰命:你就看上她的脸了?
纸巾:是又怎样,有本事找个比她更好看的
老诰命:我……我要给气死了……
纸巾:别指望我叫石老头子来!
洛尘:我们九爷就是威武霸气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