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张制锦回府, 只匆匆去见了老太太, 并没有回自己房中。
三房这边儿的丫头们也打听到他回来了, 不多时又说去见靖安侯了,早告诉了七宝。
七宝等了半晌, 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于是便带了同春出了院子,一路往前而来。
只是七宝又担心此刻若是父子两人正商议正事, 自己贸然进门的话,岂非唐突。
于是不再靠近,只隔着一段距离, 站在回廊之下的一簇夹竹桃下遥遥地打量着门口,心想着若是张制锦出来的话,自己便可以及时相见。
同春也知道七宝的心意, 就也陪她等候, 又因看见了洛尘在那边门口上,心里便犹豫要不要过去跟洛尘打听打听。
岂料这边同春还在想, 那边洛尘突然跟中箭的兔子一样冲了进门,因隔的远, 同春跟七宝自然听不到那里的动静,也不知发生何事。
正在疑惑的时候, 不多会儿,却见那边院门打开,竟然是张制锦走了出来。
七宝正等的心急,见状很是高兴, 忙闪身出来迎着他走去。
不料才走了几步,偏偏见是李云容带了几个丫鬟嬷嬷们沿着墙边先一步往那边去了,正好跟张制锦打了个照面。
两人各自站住,李云容道:“九爷回来了?”温声说了一句,目光转动,突然有些色变:“你受伤了?”
她口中说着,竟上前一步,抬手似乎想要去拉住张制锦的手。
只是还没有碰到对方,到底已经反应过来。
李云容忙将双手拢起,勉强一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原来张制锦方才盛怒之下没有控制住,单手震断了那木板,手掌却给断裂的板刺划伤了,此刻血顺着掌心流了下来。
张制锦听了李云容这般说,才反应过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原先他似通身麻木,丝毫都没感觉到,直到此刻,伤口处才依稀泛出一点刺痛。
这会儿洛尘也踉踉跄跄追了过来,低头见张制锦的手在流血,当下跟着惨叫起来:“九爷您受伤了?!”
***
七宝原先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不知为什么竟无法再多行一步。
此时此刻在她眼前所见的自然是李云容跟张制锦,但突然间却又出现了那日三月三,在清溪边上的那道纤挑的身影。
艳红色的夹竹桃花开的正好,簇簇拥拥地堆在七宝的身边,更加像极了七宝记忆中的桃花林。
她自然没有听见李云容说什么,只觉着眼前朦朦胧胧,那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样子……让她忍不住心惊肉跳。
洛尘的声音却大些,旁边的同春听了分明,忙定睛看去,依稀看到张制锦手上有道红痕。
同春忙道:“姑娘,九爷伤着了!”
七宝一愣:“伤?”
这一刻张制锦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再抬头之时,却看向七宝所站的方向。
原来七宝方才走了几步,已经从夹竹桃后走了出来。
李云容察觉张制锦目光变化,跟着回头,也看见了。
李云容意外之余,遥遥地向着七宝一点头。
这边张制锦却已经迈步从她身边经过,缓缓地走到了七宝身前。
七宝对上他晦暗的星眸,神智仍有些恍惚,直到目光下移看到他染血的手掌。
“大人!”七宝上前,一把握住了张制锦的手腕:“这、这是怎么了?”
这会儿同春却又看出张制锦的脸色煞白,气质微冷,神情跟平日里大不一样,就知道院子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面对张制锦略带煞气的神情,同春自然也不敢吱声。
张制锦淡淡道:“没什么。你怎么在这儿。”
七宝忍着惊惧,把他手上的伤看了看,心头发冷:“我听说大人回来了,所以来看看……这是怎么伤着的?快跟我回去上药。”
张制锦方才出门的时候,心中竟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就想出府。
不料七宝居然赶了来,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手腕,领着张制锦往回走去。
张制锦本想拒绝,但给她的小手攥着腕子,不知为何竟不想挣脱。
同春见状,故意落后了几步,又见洛尘腿上仿佛受伤似的,便忙问:“怎么了?”
洛尘叹了口气,小声说道:“侯爷不知怎么又动了怒,方才抄了板子打九爷呢,我去求情,差点给侯爷一脚踢死。”
“你伤到了哪里?”同春扶着洛尘,上下打量他,又问道:“好好的干什么要打九爷?”
洛尘见她面露关切之色,心中略觉欢喜,便悻悻道:“我看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好好地迁怒了九爷,大概是怪九爷没有嚎啕大哭吧?”
又叹气回答:“方才一脚踹在我的腰上,也不知是不是踹坏了,我跌倒的时候扭到了腿。”
同春忙安抚说:“不要紧,房里有镇痛散淤的药膏,待会儿敷上些,只要不是大碍就好。唉,侯爷这是干什么呢,难道谁希望忠二爷就死了不成?已经没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把另一个也打死吗?”
虽然同春很小声,洛尘仍是道:“姐姐噤声,这些话可千万不要说出去。”
同春道:“我自然知道,只是私下里嘀咕这句罢了。”
洛尘又笑道:“待会儿姐姐替我敷药好不好?”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边七宝已经领着张制锦回房去了。
七宝让张制锦坐在桌边,吩咐丫鬟打了清水拿了疗伤的匣子来,她亲自拿了帕子给张制锦将手上的血一点点擦去。
只是七宝从没有做过这个,胆子又小,看着那鲜红的颜色,又看见他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小脸也很快地没了血色。
那手一直不停地发抖,泪也在眼睛里打转个不停。
张制锦面无表情,好像伤着的并不是他自个儿,又见七宝吓得手足无措,他便淡淡说道:“你怕什么?”
七宝道:“这是、是怎么伤着的?”
张制锦道:“没什么,不小心擦伤的罢了。”
七宝才要说,突然发现他的左脸往下仿佛也有一道淤痕,七宝起初以为自己错看了,忙转头细看了会儿,抬手轻轻一试,还微微肿着。
张制锦转头避开:“做什么?”
七宝呆看了他一会儿:“大人……”
张制锦不等她说完就站起身来:“前头的事,你不用去管。我先回部里了。”
七宝见他竟要走,来不及多想,忙上前将他拉住:“大人!……夫君!”
张制锦脚步一停,转头看向七宝,七宝仰头对上他的目光,已经发现他的眼角竟有些奇异的泛红了。
七宝本是想问他是不是靖安侯为难过他,或者别的,但是见张制锦如此,却又不想问了。
“夫君、”七宝按捺着怦怦乱跳的心,却向着他露出了笑脸:“夫君才回来,怎么就要走?”
这烂漫甜美的笑容真真的直入人心,张制锦看的怔住。
七宝拉着他往回,虽然说她的力气跟他想必,便如蚍蜉撼大树,但她仍是神奇地将这“大树”重又拽回了桌边。
“我是有些害怕,”七宝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腕,老实说道:“我、我不敢看夫君的伤。”
张制锦不语。
七宝低低说道:“我……我一看,心里就跟着发颤,就好像这伤也在我身上一样。”说了这句,七宝忍着眼中的泪,重又拿了帕子,把那伤处的血污擦去,才又拿了药粉仔细地洒在伤处。
她的动作很轻,虽然生疏,但做的无比认真。
张制锦望着她雪白的脸色,笨拙的举止:“既然害怕的这样,又何必自己做?”
七宝轻声说道:“夫君受伤了,我自然要亲自伺候。”
张制锦转头道:“这不算伤,只是破了一点皮罢了。”
七宝打量他脸颊边上越发清晰的那道痕迹:“侯爷为难夫君了?”
张制锦皱眉,却不回答。
七宝说道:“他、他动了手?所以夫君才这样不高兴?”
“我说了无事。”张制锦淡淡地,仿佛有些不耐烦,又像是拒人千里。
他绝少用这样冷淡的口吻跟自己说话,却俨然透着另一种令人恐惧的熟悉。
七宝下意识地有些瑟缩,直直地看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是荷叶上的露珠一样泫然滚落。
张制锦定了定神:“我、不是怪你。”
七宝不言语,却强忍着不肯哭出声,她低着头,两道细细的眉毛皱蹙着,鼻头也随着红了。
张制锦叹了口气,抬起左手将她的小手握住:“不是说要给我疗伤吗,怎么自个儿先哭起来了。我的伤可疼着呢,你就不管了?”
七宝忍不住泪落的更急,哽咽着说道:“反正我又不会做,做的也不好。大人自己做也比我做的好,或者让那会做的人来做就是了。”
张制锦看她如此委屈娇嗔的样子,心头那股冷意却在不知不觉之中散了大半:“谁说你做的不好了?”
七宝抽噎说道:“你方才分明是嫌弃我了。”
张制锦笑道:“我哪里说过半个嫌弃?”
七宝鼓着腮,一滴泪正沿着那边儿滑落下来:“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我、我是担心大人才赶去找你的……你却一见我就要走,也不跟我说话……”
七宝越想越是委屈,泪越发跟不要钱似的乱涌一气。
她抬起左手揉眼,却并不把给他握着的右手抽回来。
张制锦叹了声:“好了,不要再哭了,我本来心里就难受,身上也痛,你这样一哭,是要让我雪上加霜吗?”
七宝闻言,这才含泪抬眼看向他:“你在老爷那里受了委屈,为什么不和我说?他……他都伤到你哪里了?”
张制锦才半是无奈地说道:“只是一点皮外小伤,委实算不了什么。何况这种事,我不想你听了烦心。”
七宝道:“你曾经说过,我的事从来没有小事,那对我来说,夫君的事自然也没有小事,我怎么会烦心,只会想给你解忧。”
张制锦听了这句,脸上像是阴云密布之下终于透出了些许晴色似的,他微微一笑道:“知道了。你只要不流泪,就算是为了我解忧了。”
七宝忙忍着泪:“都伤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张制锦望着她认真的神色,突然想起之前宫内出事,他受伤那次,她也执着地想要看他的伤,丝毫不懂得避忌。
“这会儿是白天,成何体统,晚上再看吧。”本来心情沉重,此刻对上她,却不禁流露戏谑口吻。
七宝嗤地笑了出来,眼中的泪渍却还没有干,如此一笑,却如同带雨梨花迎着阳光,着实的晶莹璀璨,娇美动人,无可比拟。
张制锦道:“你过来。”
七宝会意地起身走到他身旁,便给他单臂一抱搂在腿上。
张制锦垂首,嗅着她身上淡淡清香,心头的烦闷像是得到了治愈,这一刻竟生出一种念头,恨不得就永远这样拥着她,一世无忧。
但耳畔靖安侯的声音却仍如此清晰:“怎么死的不是你!”
张制锦一震,又清醒了几分。
七宝立刻察觉了他的异样:“怎么了?”
沉默片刻,张制锦苦笑道:“我……我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在老爷心中,我……竟连张进忠也比不上。”
这短短的一句话,他用看似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来,但实则只有他自己知道,竟是字字重若千钧。
七宝虽然知道靖安侯可能跟张制锦闹得不好,可却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如此说:“怎么会?”
张制锦毕竟是靖安侯原配夫人所生的嫡子,而且又有稀世之才,国之栋梁。
当初宋氏生张进义跟张进忠的时候,还只是个妾,且这两个儿子也并不长进,尤其是忠哥儿,吃喝嫖赌无一不通,偏偏宋氏还很是溺爱。
且莫说是这两个人,就算放眼京城乃至天下,能比得上张制锦的能有几个?
连张老诰命都要忌惮张制锦三分,凡事都不肯十分为难他。
七宝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侯爷在气头上说出来的气话,算不得数的。”
张制锦一笑道:“有时候只有气急之时所说的话,才能显出真心来呢。”
七宝忙环抱住他的腰:“不是不是,大人是最能干的,是整个京城……乃至全天下最能干的人,明明是天底下谁也比不上大人,谁都比不上夫君。”
张制锦虽知道她是安慰自己的话,但是看着她这样着急安慰自己的样子,却仍是忍不住心头一暖:“真的?”
七宝用力点头:“当然了,制锦才高书善最!举世无双,无人可比,说的就是大人了。”
“那是静王殿下的话,”张制锦不由笑了出声,挑眉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七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那脸颊边上的痕迹越发醒目,她抬手在上头轻轻抚过:“疼吗?”
张制锦温声道:“不算什么。”
七宝皱眉说道:“侯爷一定是气疯了,才这样乱打,差点把大人的脸都打坏了,唉,这样好看的脸若是伤损了,可如何是好?”
张制锦忍笑道:“你喜欢?”
“当然喜欢。”七宝捧着他的脸,低头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脸。”
张制锦的眼中漾出了淡淡的温柔:“那如果伤损了,你还喜不喜欢了?”
七宝认真地想了会儿,然后为难地回答道:“这个、这个我也说不准。”
张制锦笑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七宝也是个好色之徒。”
七宝说道:“古人说,吾未见好色如好德者也。可见好色乃是天性,也并没有规定要有男女之别呀。”
张制锦扬眉道:“好的很,你竟还大言不惭。”
七宝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畔轻声说道:“我只喜欢大人,又没有喜欢别人,有什么可自惭的?”
这句话钻到他的心中去,像是春风摇曳着心尖,张制锦垂眸看着七宝,从她剪水的双瞳上往下,在粉色的樱唇上流连,正要低头去吻一吻,外头有人道:“六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稍晚一点二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