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已经持续多日,黑云翻墨,笼罩整个京城,仿佛时刻会将整座城市拖入黑暗的深渊,白雨跳珠,如狂躁的小兽一般,不断往屋里钻,却又被大风吹得弥散,李秘眺望楼下,真真水如天。
也是昨夜忽惊雷破山,北来暴雨如飞湍,此时江南正六月,酸风入骨生苦寒,安得壮士挽天河,一洗烦郁清九区,坐令尔辈皆安居!
李秘卸任也已经几个月了,朱翊钧没有宣召起复的意思,李秘便只是寓居京城,令得内厂番子四处查探消息,暗中做着准备工作。
只是风雨难测,继去年的冰冻之后,今年又迎来了暴雨灾害!
京师已经是连日暴雨,长安街水深达五尺,整个京师一片汪洋,各处道路如大河一般,房屋倒塌无数,人畜死伤更是不可计数。
偏生今年是闰六月,整个六月雨季只怕还要苦熬多日,官民无法出行,沟洫拥堵不通,城垣倒塌,民居尽毁,皇木厂里的大木都被大水给漂干净了。
因为暴雨的影响,漕运无法入京,损失漕粮八千三百多石,淹死押运漕粮的军士二三十人,沿岸居民漂没者无数,真真是天灾无情。
此乃大明朝二百多年来罕见的水患,除了京师之外,各地也纷纷告急,湖光黄州府发了大水,武昌、承天、郧阳、岳州和常德等府先是大旱,而后又大雨。
南直隶的宁国府和徽州、太平等府、浙江严州府等处同样是暴雨倾盆,山洪暴发,也不知死伤多少。
京师这边暴雨不绝,连城墙都倒塌了好几处,可山东那边却又是旱灾和饥荒!
李秘深知这是大明朝正在经历小冰河时期的影响,所以从六月降雨开始,他就看出了苗头,早早警告过叶向高,让内阁做好防灾救灾的准备。
地理还好,可以勘察,但天时难测,便是钦天监的人,也不会妄下断论,更何况李秘?
所以叶向高并没有放在心上,到了六月,暴雨仍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叶向高这才急了,与李廷机一并过来寻李秘。
李秘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将钦天监的历年降雨数据,制作成了直观的表格,交给了叶向高和李廷机。
其实早在五月份,李秘就已经开始担忧这个事情,当时还是利玛窦与徐光启来寻的李秘。
利玛窦入朝之后,除了传教,还带来了西方的数学等知识学科,与徐光启一并翻译《几何原本》。
这本书是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用希腊文写的,传教士对希腊文和拉丁文都很精通,便与大明朝的开明官员徐光启一道翻译。
利玛窦见识了中国古代的数学典籍,也是叹为观止,与其说是传播西方数学,不如说是相互学习。
徐光启虽然精通西学,但概念和方式方法上到底是有隔阂,许多东西无法理解,恰巧利玛窦来拜访李秘,谈及此事,李秘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利玛窦也就让李秘看了一眼。
谁也没想到,李秘竟然对几何学如此的精通!
利玛窦也是心头狂喜,带上徐光启,便时常来拜访李秘,多亏了李秘的帮助,翻译工作才得以顺利开展。
李秘也就趁机索要了钦天监的水文资料,经过一番概率统筹等计算,绘制了直观的图表。
钦天监的东西那可都是机密,随意窥探往往与造反拉扯上关系,李秘也不想轻易示人。
只是叶向高和李廷机如何都不信他,他也是无奈,才取出了这份东西来。
叶向高和李廷机这才信服,见得李秘竟然还精通西学,也是惊愕不已。
叶向高和李廷机向朱翊钧禀报,假称这份资料是他们让钦天监整理出来的,朱翊钧也不疑有他,没有怀疑到李秘头上来。
彼时李秘这个疯狗御史离开了朝堂,不少贪腐和渎职的现象也是死灰复燃。
可大雨使得京师都无法运作,朱翊钧也不能不管,便命户部发太米二十万石来平粜,以抑制暴涨的粮价,又让太仆寺发银十万两来赈济京城灾民,并让工部尽快修渠疏浚。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倒也就罢了,偏生暴雨不绝,有心之人渐渐也就跳了出来。
李秘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郑贵妃和朱常洵打听到了内幕,竟然挑唆怂恿礼科右给事中汪若霖等人,上疏给皇帝,说连绵暴雨,是上天神罚,是上天对宫廷和邪臣的报应!
还弹劾东宫五年不学,诸臣悠悠,无所作为,莫以为意,大臣私相结党营私,太子拉帮结派等等。
提到太子,朱翊钧自是格外上心,让王安派了东厂来调查,结果查出水文资料是李秘绘制的,更是勃然大怒!
他本有心要将李秘召回,苦于没有台阶可下,如今倒好,李秘竟然开始觊觎钦天监!
让朱翊钧气恼的是,消息传出去之后,竟然无人认为李秘心怀不轨,大多宣扬李秘未卜先知,还责怪朝廷不该罔顾李秘的警告和劝说!
李秘已经被削职为民,竟然还有这么多拥趸,朱翊钧更是不悦。
而郑贵妃和朱常洵又火上浇油,又撺掇户科给事中江灏,请皇帝主持郊庙祭祀、朝御、日讲以及听言求人、理财等六事,以消灾灭祸。
李秘做的本是好事,提前警告,让内阁预防和救灾,可经过郑贵妃和朱常洵从中作祟,竟然就彻底变了味。
事情到了最后,竟然让朱翊钧背了锅,只消对比一番,就知道朱翊钧是如何都忍不了的了。
在百姓们看来,李秘未卜先知,预测到暴雨,即便被朝廷赶出来,却仍旧心系百姓,不惜冒险谏言,可朝廷毫无作为,对李秘的谏言并没有足够的响应。
对朱翊钧的平抑粮价以及赈灾功德却没有称颂,这些言官反而认为这是宫廷作孽,才使得上天降下神罚来,让朱翊钧背了这口黑锅!
朱翊钧自然将这些全部都迁怒到了李秘的身上!
李秘也是有苦难言,眼下已经被削职为民,朱翊钧总不至于再把他李秘给关起来吧?
于是朱翊钧又让陆家茅过来,警告了李秘一番。
李秘也是无奈,心说老子好心提醒,竟然落了这么个结果?
不过李秘并不是自怨自艾之人,他在朱翊钧这厢受委屈也不是一天两天,更不是一次两次,只要能够及时救助灾民,李秘也就忍了。
朱翊钧见得李秘油盐不进,又把火头撒到了朱常洛的身上,责怪他身为太子,却毫无作为,反倒是福王拿出了私银来赈灾,得了朱翊钧极大的欢心。
朱常洛也时常来拜访李秘,每次都做贼一般,也是掩人耳目,李秘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虽然政务上帮不上太多,但能给他提供不少情报和建议。
只是今次确实是朱常洵掌控了主动,朱翊钧已经派了东厂番子和锦衣卫,每日里把守着李秘的私宅,内厂的行动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毕竟内厂名义上还是陈矩在掌控,他对李秘私自抽调内厂的亲信,也只是睁眼闭眼,风头太紧的话,他也不能再放任下去。
李秘到底是人手不够,暴雨又难以出行,这段时间倒也隐忍了下来。
今日也是在楼上看雨,见得这暴雨如河,倾盆不止,李秘也是忧心忡忡。
过得一会儿,索长生走了上来,朝李秘道:“魏忠贤来了。”
李秘也没想,朝他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关于魏忠贤,李秘倒也算是庆幸,没想到走到这一步,田义王安和陈矩都靠不住,最终倒是魏忠贤还能派得上用场。
田义和王安等人说到底是忠于朱翊钧的,李秘被朱翊钧驱逐之后,他们便是能够明辨是非,体察大局,也没法子瞒着皇帝,做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
可魏忠贤不同,他的野心够大,胆子也够大,是个敢于孤注一掷的人,之所以能有今日的成就,他知道如何都绕不开李秘,所以时常过来李秘这里传递一些消息。
魏忠贤虽然被甄宓吓唬过,对甄宓那是真的服服帖帖,但眼下李秘已经失势,寓居京城,魏忠贤仍旧如此尽心尽力,李秘就有些疑惑了。
“奴见过爵爷。”魏忠贤仍旧谦卑而惶恐,李秘却是笑得和煦。
“李某人已经被削职为民,魏公公又何必如此抬举?”
魏忠贤摇了摇头,朝李秘道:“爵爷是不世英才,龙游浅水罢了,迟早是要东山再起的,我魏忠贤若连这点眼力都没有,又哪里能在宫里头混迹?”
魏忠贤也是坦诚,龙游浅水这种话,可不是随便能用的,可见他在李秘面前是真的没太多隐瞒了。
然而李秘却也不是轻易买账的人,盯了魏忠贤好久,才朝他问道。
“说说吧,跑得这么勤快,到底是为了哪般?”
魏忠贤见得李秘眸光,也不敢再隐瞒,朝李秘道:“是,奴也不瞒爵爷,奴在宫里认了个対食的冤家……她是个眼光独到的,让奴好生结交爵爷……”
李秘对于魏忠贤这段历史,还是知道一些的,魏忠贤之所以得宠,就是因为他的宫中対食,乃是名唤客氏的宫女,此宫女是朱由校的乳母,朱由校对乳母言听计从,这才赏识魏忠贤,朱由校沉迷于木工嬉戏,大权便旁落到了魏忠贤与客氏的手中。
“你那対食可是客氏?”李秘也直截了当地问了起来。
“客氏?”然而魏忠贤却一头雾水,朝李秘摇了摇头道:“奴并不认得甚么客氏,奴相好的是东宫服侍太子的小宫女,巴巴……”
“巴巴?”李秘也是吃了一惊,巴巴就是官英娘与杨元的私生女,为了追随朱常洛而做了宫女,早听说她将朱常洛的儿子视若己出,而客氏的小名正是巴巴,难道说这小丫头就是史上的客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