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便像宿醉未醒的贵妇晨雾弥散在宽广的街道上与早点摊的蒸腾热气混在一起迷迷蒙蒙街道两侧的大酒楼自然是没有开始营业的。
秦楼楚馆和勾栏瓦舍,玩了一宿之后,仍旧残留着温热的脂粉香,二楼露台的窗边,偶尔有一两个徐娘半老的风尘女子,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雾气,仿佛在看着自己的下半生。
府衙前头的早餐摊点边上,围满了各色官服的人,即便他们家中条件优绰,钟鸣鼎食,但这些官员都习惯在点卯前,聚集在这些摊点前边,随便吃点甚么。
其实这也是一种官场生态,为的不过是联络一下感情,培养同僚情分,要知道官面上永远没有情谊,私底下才是官员们的社交场合。
李秘跟着简定雍与宋知微,不多时便来到了府衙前头,宋知微乃是四府推官,虽说排行老四,但由于掌管刑名,又审计钱粮,实权上应该是府衙二把手才对。
有鉴于此,这些官员对他自然便是客客气气的了。
简定雍乃是吴县的知县老爷,与长洲县的县太爷一般,时常到府衙来走动,大家也都熟络,只有李秘,青衣皂鞋,也不敢拎着水火棍,只是腰间配了那柄旧旧的刀,放在官员群里,就好像新衣上的一块污迹。
这些个官员可不认识李秘,直以为李秘是简定雍的跟班儿,自然不会对他有甚么特殊对待,所有心思其实都放在了巴结宋知微身上。
宋知微也不好在人前与李秘有过多的互动,李秘也知情识趣,在府衙门前寒暄了一番,众人便与宋知微一道,走进了府衙。
前番也有提及,苏州府乃是江南重镇,商业往来频繁,又有织造等实业,在各地方之中,该是政务最为繁复的一个地方之一,官员虽然忙碌,但油水也多,府衙也比其他地方要更加的气派。
李秘也是见惯了后世大都市的人,可这白墙黛瓦的江南水墨风,仍旧让人仿佛置身画中一般,那古朴而精美的雕梁画栋,即便闹市,也颇有山水气,真真让人感受到甚么才叫人杰地灵。
官员们鱼贯而入,各自点卯,而后到各自衙署去签押办公,府衙也有规矩,每隔一段时间,会召集全体官员过堂述职,就好像后世的例会一般,这段时间做了些甚么,都要向上级禀报一下。
也好在今日不是,所以官员们便各自散了,而宋知微则领着简定雍与李秘,来到了三堂的花厅,静静等待知府大人的接见。
这样的场合,李秘也只能站在简定雍的身后,看着两位大人喝着茶,过得小半个时辰,知府才走了出来。
这知府陈和光也就四五十的样子,白脸,干瘦,蓄着一部花白须,官服都撑不起,但腰杆却很直。
李秘看着陈和光的步态,似乎看出了些甚么来,不由多看了两眼,显得有些无礼。
或许简定雍平日里来府衙,都带着师爷等人,身边跟着一个捕快,随手听用,也就不是甚么怪事,陈和光也没有注意到李秘,仿佛他就是个透明人一般。
李秘对此也没甚么想法,只是老老实实站着,看着宋知微和简定雍站起来行礼,与苏州知府陈和光稍作寒暄,而后道明来意。
陈和光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仿佛永远都睡不够一般,给人一种羸弱的姿态,可听得宋知微和简定雍的言语,双眸也是爆出光芒来。
不过这光芒很快就黯淡了下去,他转头看着李秘,有些诧异,因为宋知微适才提到李秘,也并未隐瞒李秘的功劳,所以陈和光才更加的吃惊。
“你当捕快才不过三日?”
李秘听得出陈和光的难以置信,想了想,便回答道:“大人明鉴,小人虽然当捕快不过三日,但平日里也经常帮差爷勾当一些差使”
捕快本来就是衙门的雇佣工,没有正式编制,而有些捕快或者衙役,会自己雇佣一些人,来帮助自己完成工作任务。
李秘若说自己当捕快三日,就破了大案,又牵扯出倭寇细作来,必定会让人质疑,虽然成功吸引了注意力,但可信度也要大打折扣,所以不得不在这个方面,做一些小文章。
果不其然,陈和光听得如此,才点了点头道:“这便是了,原也是个熟手。”
“是,小人也是跑腿走使罢了,一切都有县太爷和宋账干把持提点,不然这案子也没这么容易完结”
陈和光听得李秘这般说,也不由点了点头,露出赞赏之色来,朝简定雍道。
“这个年轻人倒是不错啊,简定雍你也算是捡着了。”
简定雍被知府这么一夸,脸上也有光,不过嘴上却说道:“年轻人心气太盛,大人可是夸不得。”
陈和光也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喝了一口茶之后,才进入了正题。
“本府也办过不少案子,这小李捕头的法子嘛,该是奏效的,洞明啊,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吧。”
洞明乃是宋知微的表字,他是陈和光的心腹,而通判与同知则抱成一团,在苏州地界颇有分庭抗礼的意思,所以陈和光与这位推官的关系也是非常的亲密。
得了陈和光的应承,宋知微也就定了心,不过面上还是毕恭毕敬,朝陈和光拱手道:“大人放心,一定办得好看!”
陈和光也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可是我的臂膀,你办事,本府自是放心的。”
陈和光虽然看似平庸,但眸光之中偶尔闪现威严,如同睡虎一般,该是个腹黑之人,李秘也不敢托大,只是在一旁陪着。
宋知微笑了笑,朝陈和光告辞道:“既是这般,我等就先下去办事了,可不敢让这些倭寇细作再闹腾了。”
陈和光却摆了摆手,朝他说道:“不急,既然来了,就和简大人一起陪我吃个早饭,横竖还没上衙呢。”
宋知微哪里敢拒绝,简定雍也是面露喜色,陈和光见此,眸光一扫,便朝李秘道:“小李捕头也一并过来坐,与我好生说一说这个地图分析法,若能总结出来,往后整个州府的公差都要受益,本府也好给你记一桩大功。”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称李秘为小李捕头了,简定雍若是懂事的,回去之后便该知道怎么做了。
李秘心里自然是欢喜的,毕竟自己得到知府的赏识,这知府可相当于后世的省长,而他连县政府科员都算不上,其中意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李秘也不是得意忘形之人,虽然自己破了张氏的案子,抓住了女倭鬼子浅草薰,又牵出倭寇的阴谋计划,但还不足以与知府同桌而食,这陈和光看起来也并非亲和之人,今番请他一道吃饭,如此赏识,背后到底有些甚么想法也犹未可知。
李秘不是个善于应酬的人,所以这顿饭也吃不出甚么滋味来,倒是宋知微将他带到了四府衙门,让人取来城防图,李秘才进入了兴奋的工作状态。
这城防图统共四十多册,铺开来几乎占据大半个房间的地面,也好在李秘早先与青雀儿等人一同混迹,对苏州城已经不算陌生,否则还真有些看不懂。
宋知微将理刑馆的官吏都叫了过来,全部交由李秘来统筹规划,李秘将各方书吏分开来,条理分明,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统计凶案,联结罪案现场,规划路线等等。
这些工作看起来很简单,可真真做起来却非常的困难,统计方面也还好,人手充足,并不是什么问题,但其中的计算部分,只能由李秘自己来完成。
众人也总算是见识到了地图分析法的真正效用,宋知微也更加笃定,李秘并非信口开河,包括诸多官吏,对李秘这个小捕快都有种惊为天人之感,没想到案子竟然还能如此做法!
古时侦缉断案,主观成分比较大,没什么科学性与技术性可言,很多时候都要依靠办案人员的经验与直觉。
而古时断案,口供为王,主要的研究对象是人,要么是嫌疑人,要么是受害者,要么是目击者等等。
但李秘乃是后世的侦探,凡事讲究证据,从客观层面着手,对人的依赖也就没那么大了。
这无疑为理刑馆的侦探们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也终于体会到,无论在古时还是后世,技术型人才,走到哪里都吃香!
所谓实践出真知,这些个侦探们将以往的案子都翻出来,标记在地图上,用李秘的法子来分析,果然得到了客观上的印证,不由得皆大欢喜,就如同发现了新玩具奥秘的孩童一般!
这法子的技巧与经验之类,需要不断实践和积累,但重要的是这么个全新的理念,李秘所带来的震撼,也是这个层面上的。
侦探们仿佛发现了一个宝藏一般,围着李秘问这问那,起初还只是探讨地图分析法,到后面是各种刑侦的问题都提出来,俨然成为了热闹的讨论会,宋知微见得此状,也不由朝简定雍道:“简大人,这李秘不错啊,往后可要多带他来理刑馆走动走动才是。”
简定雍也笑了,朝宋知微道:“能得到简大人的抬举,真是李秘这小子的福气。”
宋知微看了看简定雍,心里也有些佩服,毕竟这样的气度不是谁都有的。
李秘或许还听不出陈和光的言外之意,但他宋知微却一清二楚,李秘带来的可不仅仅只是一个法子,而是一项能够让无数公差受益的刑侦技术!
如此人才,又岂能任由他留在县衙,流为庸俗,烂在捕快的位置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