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下定决心,杨熙与任文公商定,明日便启程回返。
任文公欲往西蜀故乡,与杨熙其实并不同路,但为了护送他一程,任文公决定将其送至武关之下,然后再行离去。
小乙听闻杨熙终于决定返回长安,心中大喜过望,连伤痛似乎都好了几分。
欣喜之余,小乙又觉有些怅然。他又回忆起在长安时游侠四方逍遥快活的日子。自己用作藏身地的那堵颓墙还在不在?大兄韩狗儿的武艺是否有所精进?老一辈游侠们组织的群侠会是否仍然定期召开?暖玉楼的小蕊儿是否还在等着自己归来?
他想让杨熙帮他给那些他在乎的人带句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了解杨熙,即使自己不说,该做的事他也会去做。
而有些事,连他也是不能代劳的,只能等自己返回长安,亲自去做。
两名少年约下再会之期,就此别过。
然后杨熙又去往县主刘钦的院落,当面向他告辞。
他走到院前,心中正在酝酿辞行言语,却见任文公正从院中走出。
任文公当然也是来向刘钦辞行的。
县主刘钦之所以伤重在床,说到底都是因为杨熙引来蝠千里行凶所致,但他不仅毫无怨怼,听说二人要走,仍是让人为两人准备好了马匹口粮,可谓仁义备至。
任文公思虑再三,终于冒着泄露天机的风险,对他说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语:“二位公子将来吉不可言,县君可宽心矣。”
刘钦只是虚弱地笑笑,一语未答。
任文公离开之后,又有杨熙进门,同样是来道别。
这杨熙是私自离京的京官,虽然不知他是为何事离京,但刘钦当然知道,若自己向郡城首举,少说也是官升一级的大功。但刘钦素来为人正直、急公好义,便是流亡到此的游侠豪客,他也多不加为难,给以盘缠。这少年明显是有难言之隐,自己怎么能够趁人之危,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今朝廷之上,皆是外戚、佞臣把持朝政,若要害这谦谦少年,却不是让那些豺狼之辈称心如意?
不知为何,刘钦对这个从年龄上来说可算他晚辈的少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知晓他的身份之后,毫不犹豫地决定要庇护于他。
杨熙却知道,因为他们同是宗室之后,若自己没有遭受家破惨祸,说不定自己也会在推恩令下,继承一块封地,然后自己的下一代,也会如刘钦一般,成为一个无爵无封之辈。
这种血脉上和境遇上的隐秘联系,让这年龄相差许多的二人,莫名生出一些亲近之感。
但之所以受到庇护,肯定不是因为这虚无缥缈的联系,而是因为县主刘钦本身是一位至诚至性之人。连累他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杨熙心中实在是内疚万分。
“县君,您的身子好些了吗?”杨熙酝酿好的话语不知如何出口,最后说出来的,只是一句问候。
刘钦双眼微带笑意,看着这位行事端方,却身世神秘的少年,低声道:“累延嗣关心,在下还死不了。”
虽是一句低语,他胸中喘息却如风箱一般呼呼作响,显是脏腑的伤处极为严重。
刘钦喘息良久方才安定,又低声劝慰道:“不打紧,延嗣尽管放心自去,济阳县中我会处理,只当你从没来过此处。”
杨熙心中如刀搅一般难受,恨不得受伤的便是自己,他忽然深深一揖,沉声道:“大恩不言谢,虽然延嗣如今人微言轻,但日后小子若有腾飞之日,必然报答县君深恩!”
刘钦哈哈笑了两声,立刻被急促的咳嗽打断,
又是良久方才平静。他低声道:“延嗣莫要说这么见外的话,若我想要回报,便不会庇护于你了!”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潮红,思忖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虽然我不希求延嗣你的补报,但如今我只怕自己寿将不永。惭愧我虽为官多年,但位小职卑,也没积下什么宦囊,只怕一去之后,儿女却会受苦。若有那一日,延嗣又有余力,不妨对他们关照一二,让他们免受冻饿之苦,我在天之灵也算安稳了。”
杨熙急道:“县君如此为人,兼又爱民如子,治县有方,必定福泽深厚,寿算绵长,切不可说这等丧气话。”
刘钦长出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哀伤之色:“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了,延嗣不必难过。”
杨熙只觉双目都要涌出泪来,只得强忍着泪意,再拜道:“只要延嗣活着一天,必会尽力关照县君的后人!”
刘钦听了这话,终于微笑道:“去吧,去吧!”
杨熙走出院落,看到任文公并邓宏已在行宫后门等候,一应马匹口粮也已备好。
“县君嘱咐,让我送二位出城!”邓宏笑道。
三人三骑,并驾出了济阳县城西门而去。
残雪已化,春日将来,连寒风都没有那般冷了。
邓宏本来说要将两人送至城外,可是出了城门,又要送至城外十里。行出十里,又要再送十里,就这样迤逦送去,不觉已在城外三十里。
“邓兄,快回去吧!”杨熙过意不去,连连催促邓宏回返,“若有机会见到岑规,请代我向他问好!”
邓宏下马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岑规这小子,看人眼光的确不错,延嗣你这个朋友我交下了,若是有缘,咱们日后再见!”
杨熙知道,自己此行返回长安,不知要面临什么艰难困境,哪里还敢期待什么日后再见,但他仍是大笑道:“好说,好说,咱们后会有期!”
在邓宏的目送之下,杨熙和任文公策马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黄河与天空交接的地平线上。
此时此刻,在济阳城西数十里外,正是杨熙等人经过的驿路之旁,一道白影一闪而逝,钻入一片山崖下的一处废弃土窑。
这人影是一名容颜妖媚的女子,乌发如云,肤白如雪,一双勾魂眸子中此时却闪射着冰冷的光芒,身上白衣如初春的白雪。
如果杨熙看到此人,想必要大吃一惊,因为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为惨死宗正府内的疯女刘素素!
此时他尚不知,刘素素便是蛛夫人,而小乙见过蛛夫人,却不知她还是宗正的千金。
他们皆不知的是,就在蝠千里和刘素素将他们二人挟持离开长安的那一晚,宗正刘交,也就是刘素素的亲生父亲,已被女儿御使毒虫咬啮残杀,死得惨不堪言。
这心狠手辣的女子,已是斩断了一切的亲缘血脉的羁绊,成了百家盟的一柄杀戮尖刀。
她竟也来了济阳城!
蛛夫人如一尾游鱼,从废窑的入口滑入,里面空间竟颇为宽敞,还燃着一盏油灯,靠着土壁还放了一些生活杂物。
窑洞最里面的角落中,卧着一个黑色的人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似死了一般,只有仔细端详,才能看出那人的胸膛扔在微微起伏。
“蝠老鬼,他们离开县城了,只有杨小子和那个方术士二人同行。”蛛夫人的脸在灯影下如鬼似魅,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要不要我暗中出手,将他们做掉?”
那躺卧的人影竟是十余日前从济阳行宫之中逃去的蝠千里!原来他竟逃出城来,躲在离城池如此之远的荒郊野
地,怪道济阳县尽起戍卒,搜遍全城巷陌,却一直寻他不得。
如今蛛夫人也来到他的身边,这两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在一起,又不知要掀起什么狂风骤雨!
蝠千里保持躺卧姿势,似是无力起身。片刻之后,他才沙哑道:“那个方术士是个厉害角色,如今我……伤势太重,无法与你同去,你一个人贸然攻去,恐怕讨不到好处……”
蛛夫人讥讽冷笑道:“你这老鬼,总是说我不顾大局,冲动行事,如今你为何也这般冲动了?一个人杀入县城,与官家作对!你以为你是谁,张逸云还是杨若虚?”
蝠千里沉默许久,才嘶声低笑:“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哪里由得我向后退缩?你我二人以前唯小娘子马首是瞻,唐渊夺权,咱们虽然没有阻拦,但他对我们又怎会不防?只有效死出力,才能让他不至于对我们心生猜疑!”
百家盟绵延至今,式微颓势难以阻挡,若要改变逐渐消亡的境况,只能跟着唐渊作一铺豪赌!
既是赌搏,那必须要有棋子,更要有牺牲,蝠千里自然不愿自己和自己的机巧一脉,成为被舍弃的筹码!
唐渊和小娘子完全就是两种人,如果说小娘子算是至情至性,那唐渊便是无情无性,为了博弈的胜利,他是能够牺牲一切的。
蛛夫人冷哼一声,终于不再对蝠千里冷嘲热讽。
“放心吧,我当然不会去自寻苦头。而且正面对付杨熙那小子并不是上上之策,唐渊已定下章程,咱们依计行事便是。总有一天,他的面前就会只剩一条道路,选都没得选!”
她的脸上狰狞之色一闪而逝,忽然刷地撸起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伸到蝠千里面前。
“遍地饥荒,人都死完了,我又不会傻到去城里抓人,你要是不怕我血中的毒素,便将就一下吧!”
蝠千里转过脸来,苍老的脸上已经憔悴得不似人形,绝类鬼魅。
他没有看那一截近在咫尺的皓腕,而是抬头看了看蛛夫人那挂满寒霜般不带一丝表情的脸庞。
昔年在市上偶遇,他便发觉这女孩儿与那上一代的蛛夫人长相酷肖,查探之后,才知二人真是母女。
可惜那时,那饱受欺凌的母亲已经含恨去世,女儿也尝尽了世态辛酸,逐渐麻木不仁。
虽然她如今已经继承了蛛夫人的名号,变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凶人,甚至犯下弑亲的不赦罪名。
但是在蝠千里的眼中,她要比她的母亲,上一代的蛛夫人要更好。
他的母亲,曾经也是一个女孩儿,虽有一身武艺毒功,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伤人害命。
她甚至憧憬着什么时候能够卸下百家盟一脉之主的重担,寻一个情郎嫁了,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就是因为太天真,所以她总是受到伤害的那个,乃至郁郁而终。
你的女儿没有你的善良,她是个疯子,是个怪物,是个双手沾满无辜鲜血的杀人凶手。
但这很好。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世道里活着,活的好好的!
他的双目之中迸射出可怖红芒,突然如恶狗一般一口咬住那洁白皓腕,利齿如刀刺破皮肉,殷红的血液喷涌而出,灌入他干渴饥饿的肚腹。
甘美之中,似乎带着一些苦涩。
蛛夫人妖媚的脸上浮现一丝痛苦之色,身子微微一晃,但手腕却并没有抽回,任由蝠千里贪婪地吮吸着自己身体中的鲜血。
蝠千里迷乱的头脑中,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当年那个被称为蛛夫人的女孩儿,其实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采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