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骏在宫内纵马疾驰,再也顾不上任何规矩。
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快些赶到天子寝宫之中,赶到陛下身边,那么很有可能发生震惊天下的大事!
因为张逸云逃了!
虽然他知道张逸云在大狱中受尽了折磨,每顿饭中都被下了慢性毒药,甚至还有一条腿都被打断了骨头,但是他仍然害怕。
怕得要死。
那个男人,是绝不可以用常理度之的。
就算他甫出大狱,便拖着残躯杀到天子面前,刘子骏也不会感到奇怪!
就算他只有残废之躯,整个宫城之中,却有谁能挡得了他?
此时此刻,刘子骏都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设计将杨若虚调去淮阴,如果有他在长安城中,他毕竟还会以大局为重,若张逸云想要谋刺圣上,若虚还能挡他一挡!
但是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张逸云还没有全疯,没有不顾一切杀上天阙了!
天子今夜宿在临鸿宫,离西宫东阙较远,但刘子骏全力纵马奔驰,倏忽便到殿前。
刘子骏不待內侍通传,便即闯进宫去,生怕晚了片刻,就要生出意外。
天子听见响动,披衣从内殿出来,意外的是,董贤竟也在内殿,服侍天子来到上首坐下。
刘子骏看到董贤竟然与天子同住同寝,顿时脸色有些难看,但是看到天子仍然安全,心中仍然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张逸云那家伙还没有全疯,至少没有疯到甫一脱困,便杀到天子面前。
“先生匆忙到此,可是那件事情已有结果?可是已经拿到那件物事?”天子见刘子骏匆忙前来,心中大喜,只道玉玺已经得手,刘子骏才如此匆忙闯入宫中向他禀报。
刘子骏沉声道:“臣的计略走漏了风声,被大司马王巨君得知,玉玺怕是拿不到了。”
什么?天子脸色一沉,心中愤怒至极,但碍于刘子骏怎么说也算是自己的先生,一时之间没有发作出来。
“但现在不是操心这件事的时候,”刘子骏拜道,“臣遑夜入宫,是另有要事禀报!”
天子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语气微带愠怒道:“先生谋划许久,最后怎么就让王巨君坏了事?此事不成,先生却还有什么话要说?”
刘子骏沉声道:“此事关系陛下安危,子骏不得不报。方才臣得到消息,御史台大狱出事了,狱中关押的那人,被匪人劫走!我怀疑,这件事也与大司马有关!”
御史台大狱?
天子一愣,脸色由愠怒瞬间转为惊恐,猛然倏地站起:“是他!张逸云逃了?!”
“正是!”刘子骏道,“我听说此人脱逃,才不顾一切,赶来面见圣上!”
听到这个消息,天子的脸都吓白了。张逸云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若是没有杨若虚以救驾之功为代价,一定要换张逸云活命,他早就下令将张逸云斩杀分尸,挫骨扬灰了,何用天天夜不安寝,只怕他什么时候脱出牢狱,来找自己报仇?
此时此刻,他心中最深的恐惧,最不愿见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早就对天子说过,”刘子骏缓缓说道,“张逸云的性命不能留。只能将其杀死,才能真正放心!”
天子双目隐隐泛出红光,突然咬牙道:“不!我是天子,岂能言而无信?我答应了杨若虚,要饶过张逸云的性命,那便一定要饶过他的性命!但是天子之恩,可一不可再!此刻他既然越狱逃去,那我要捉他杀他,便
已不算无信!”
刘子骏倒是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天子经历了张逸云的拔剑相向,竟然还有勇气让他活着,竟还似乎在等着他逃脱的这一天!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这个来自定陶国的少年,经历了一年的磨练之后,竟然真的有了几分君临天下的气象!
自己本有几分无奈和勉强的选择,终是选中了那比较正确的一个!
突然之间,殿外传来杂沓纷乱的脚步声,有內侍略带紧张地通传道:“陛下,羽林卫在外候命!”
内侍之后又有内侍,报道:“陛下,期门卫已经封锁了宫城八门。”
天子听到这些禀报,心中渐渐安定下来。他深深地看了刘子骏一眼,道:“先生这般谨慎,是不是有点过了?”
刘子骏毫不退让,道:“臣以为,张逸云此人极其危险,如此应对并不为过!”
旁边董贤也谏道:“臣以为,刘大夫所言极是,还请天子发下诏令,全城搜捕张逸云!”
“不可,”天子沉思半晌,道:“之前将张逸云下狱,都是秘密进行,也未宣扬过他有甚罪状,此时骤然昭告天下,不免让人胡思乱想。以朕之见,还是应秘密搜寻,不可惊扰民众,徒令朝野生出猜忌之意。”
刘子骏隐隐猜到天子要说什么,但是此刻他谋盗玉玺事败,也没有立场说话,便只立在旁边静听。
董贤却是真的不知道天子是什么意思,待得天子说出:“明日大朝会,朕便正式下诏,令董恭、董晖即刻赴任,合金吾卫、羽林军、京兆府之力,秘密搜查张逸云,务要将他找到格杀!”才终于醒悟过来。
天子这是借此机会,助自己的老爹和幼弟尽快掌控南北两军啊!
想到这里,他不禁泪盈双目,下拜叩头,哽咽道:“董二谢陛下,谢陛下圣恩!”
自称董二这样的贱名,可见他心中之感佩实在是无以言表了。
天子见这璧人下拜,顿时又怜又爱,不由得将那张逸云脱逃一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连忙将他搀起道:“圣卿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刘子骏实在不愿看这二人惺惺之态,不由得轻咳一声,道:“看到陛下安好,臣也便安心了。若无他事,臣便暂且告退。”
“先生且住,”天子语调微冷,突然回过头来,“虽然大司马是国之重臣,但是这次他的手也伸得太长了!王氏久在朝堂横行,无人掣肘,朕想趁此召定陶国中旧臣及母舅等人入朝,制衡王氏,先生以为善否?”
刘子骏和董贤心中一凛,知道天子这是借题发挥,终于要将定陶国的亲信,并自己母族召至朝中了!
之前天子也曾隐约表示过此意,但是皆被刘子骏拦了下来。理由是为君者,三年无改父之道,刚刚即位便改动朝上格局,必然引起朝臣特别是把持朝政的王氏诸人剧烈反弹,导致政局不稳。
但是此时天子得了这个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提征亲之事,既有制衡王氏之意,又有维护自身安全的意思,刘子骏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反对。
于是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拜道:“全凭天子圣心自度!”然后不待天子再说什么,默默再拜而退。
董贤看着天子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突然觉得心中一震发冷:天子或许根本没有奢望能够拿回玉玺,能够借此机会,封住刘子骏的口,将自己的亲信召入朝中,也许才是天子的真正目的!
他最近时时随侍天子身畔,但此时此刻才发现,自己对这位年轻的九五之尊,了解得还是
远远不够!
刘子骏走出皇宫之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他默默地思索着今夜发生的事情,复盘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
杨熙那个小子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里,虽然脾气跟若虚先生一般无二,但心思手段却不如其师多矣。所以他在今夜之事当中,并未做上什么手脚。
他在宫中的眼线看着尹墨郡主收到信后,惶急匆忙地答应盗窃玉玺,她在其中必也无所作为。
那究竟是谁坏了自己的大事?
难道真的是皇帝自己放出了风声,只为将他坑上一把?
不可能!
皇帝没有这么蠢,也不会有那么聪明!
他绝不会蠢到放弃拿回玉玺的机会,也不会聪明到猜出自己真正的想法,真正的野心!
听着远处的黑暗之中传来鸡鸣狗吠之声,期间夹杂兵士行进的声音,老百姓哭喊的动静,他知道对张逸云的搜捕已经开始。
但却一定搜不到他。
虽然他不知道具体经过究竟怎样,不知道张逸云究竟是得了什么人的帮助,又是如何逃出大狱,但是他既然能顺利逃走,便不会那么轻易被搜到。
救走他的人,又是谁呢?
难道真的也跟王莽有关?!
王莽,又是王莽!
他心中愤怒,但头脑却异常冷静。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不如王莽。
不论出身家世,还是才学智识,自己都不如此人。
曾经他一直以为,两人有一点是一样的,那便是胸中都有一份抱负,一份推陈出新,改天换地的抱负!
两人曾经同在太学学习,互相之间却没什么来往,直到后来他在天禄阁做校书之时,王莽当了一名黄门郎,宦途之上同样不甚得志,才互相熟识了,经常在一起饮酒闲谈,褒贬时事。交往越深,刘子骏便越是惊讶地发现,这个王莽的政见思想,在很多地方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他们都对今文经学门派森严,垄断官学,压制和排斥其它学派的现象非常厌恶,都想要再古文经学中去寻找施政治国的办法,也正因此,曾几何时,他们互相引为知己,无所不谈。
但是之后王莽靠着叔父王凤的提携飞黄腾达,刘子骏却仍然在书卷堆里做着他的闲散将军,两人的道路便渐行渐远。
直到此时,刘子骏才终于发现,那王莽并非与自己政见相同,互相理解,而是他能够理解自己所思所想,所以看起来才与他理念契合,成为他的知交好友!
但实际上,自己却不能理解他的思路,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王莽扩太学,建义庄,支持学子,扩展文脉源流,这些事情他还是能够看懂,知道他的目的所在,但是他不仅在劝学一道上有所建树,他的智识好像是无穷无尽的!
他能与氾胜之讨论农学,令其心服口服自称弟子,他能与杨若虚论道,让其思索一昼夜而不能对答,他所献“安汉七策”,聪慧如刘子骏,一开始也未把握其中奥秘,直待七策起效才恍然大悟,扼腕长叹。
刘子骏之所以想要攫取权势,只想干出一番事业,为大汉开辟新局,其实有一个他自己都不愿说出的原因:他是在跟王莽较劲!
谁又能想得到,曾经的知交好友,今日竟然站在了对立面上?!
但是此时此刻,又有谁知道,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王巨君,又是站在了多少人的对立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