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艺到绝顶可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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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场“大战”,小乙趴在地上气喘如牛,杜稚季一瘸一拐走过来,在他的手腕之上拿捏几下,解了他关枢麻痒,然后就见小乙休息片刻,很快又爬起来,洗剥猎来的野兔,生火来烤。

杜稚季见他掘坑为灶,积叶为柴,一举一动颇为讲究,且生火做饭极少有烟冒出。不易被人发觉。他瞧得有趣,不禁问道:“小乙,你这手功夫是在哪里学的?”

小乙勉强一笑,道:“早先...也曾在野外生活过一段时日,所以懂一点。”

其实,这都是小乙当年流落山中躲避搜捕之时,被逼无奈才学会的伎俩。想想那时他年纪又小,身体也弱,还不会武艺,能够活下来,也真算个奇迹。

但是那等过往,除了大兄韩狗儿,他从来没有跟其他人说过,对于杜稚季,他更是不会多嘴透露,毕竟这位大侠的心思手段都实在是太高明,让他琢磨不透,自己还是不要有太多的把柄落到他手上。

杜稚季也不深究,接过小乙递过来的烤兔子,随手一撕便将其撕成两半,大小一般无二,然后将其中一半递还给小乙,自顾默默地吃了起来。

两人吃完之后,小乙便走到旁边开始练习武艺,先是拳脚,然后是兵刃,最后纵身而起,在几棵树木间高窜低伏,锻炼那轻身提纵之术。杜稚季冷眼旁观,不时出言指点,所指之处无不是要害关节,可见他的眼光确是毒辣无比。

小乙心中默记,又将方才所使的拳法、刀法试演一遍,这次出错之处已经全部改正,一招一式更加行云流水,虎虎生风。

练了半日,太阳没入山后,一轮圆月渐渐升起,小乙终于歇了下来。虽然他手脚有些酸痛,但不知为何,体内却始终余力不懈,甚至练完一遍,都想着再冲上去与那杜稚季争斗一番。

杜稚季看得暗暗心惊,这十余日的训练下来,杜小乙体内的一丝真气在飞速壮大成长,其速度几乎超越了有十年苦工的练家子。这已经不是天资聪颖可以解释的了。

正常来说,一个武者的力量达到“炼精化气”的程度,体内形成一丝真气,便是踏入了“先天”的大门。但是这也仅仅是入门了。这一丝真气虽然可以全面加强武者的身体素质,但若想将这一丝真气“养大”,却是难上加难。

真气一物,只能存在于人体经络之中,如同流水归河,车辆入轨,想要将真气锻炼壮大,首要便是拓宽经络,打通关枢。靠那初生的一丝真气,不知道要做多少水磨工夫,才能将经络拓宽,关枢叩开,便是天赋异禀,也要几年功夫,而更多的武者终此一生,可能也仅仅在“入门”之处徘徊了。

杜稚季生在富家,多延名师,在这武学一道上没有走什么弯路,但是直到二十岁上才堪堪炼出真气,快三十岁方才将全身关枢打通,真正在“先天”一道上登堂入室。

这已是百里挑一的练武奇才。

可是现在看了这十六岁的少年小乙,杜稚季却有些怀疑,自己所知所学是不是正确了。这小乙明显是没有系统学过武艺功夫,那他体内的真气究竟是从何而来?而且他那一丝真气,一经锤炼,立刻便成长起来,仿佛他的经络原本便能容纳更多的真气,而全身关枢障碍也仿佛不存在一样,一经引动,全身真气则奔涌而出,化作源源不断的力量。

肯定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但是他自恃身份,小乙不愿说,他自然也不会刨根问底。

毕竟两人虽然适逢一会,但怎么说都是萍水相逢,早晚要分开。知道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

困难之时相濡以沫,过了此时此地,便即相忘于江湖。

所谓游侠,正该如此。

他坐在地上,小心不去碰到背后伤口,其实十分辛苦。他艰难地挪了挪屁股,抬头像天上看去。

此时夜色渐深,天上明月如同银盘,从林梢之中洒下光华。杜稚季心中一动,掐指一算,方知今夜正是中秋。不由得出声对小乙道:“小乙,今日便是中秋夕月节,每逢今日,我们族中总会组织大祭,全族毕至,阖家团圆。你们商洛之地,有没有这种习俗?”

小乙见杜稚季竟然找他闲聊,心中也是暗暗纳罕,不由得回道:“我们穷人家,哪有这么多讲究。我记得夕月节时,总是羡慕大族有祭祀之礼,现在想想,也就是小孩子想要吃些好的罢了。我小时只在商洛老家呆了没有几年,后来跟着阿父乞讨来到关内,再后来父亲去世,只剩我孤身一人活在世上,也就无所谓阖家团圆了。”

他心中自嘲,可能自己与“团圆”二字天然犯冲吧。去年中秋时节,他与韩狗儿在山中奔走,今年中秋时节,他又跟杜稚季来到山中逃亡,只觉自己永远都是颠沛流离的命了。

杜稚季闭起眼睛,慢慢回忆着当年族中的景象:“我年轻之时,也不喜欢什么团圆之类,只知任侠义气,在外闯荡,所以族中的夕月节,也没有参加过几回。直到年岁渐长,父母去世,却渐渐地怀念起那阖族团聚的感觉。但是到了那时,我已经成为族中孩子

们口中的那位‘总是不回家’的族叔了,家族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

他睁开眼,自嘲地笑道:“后来我跟了淳于长大人,虽然世人皆道淳于长大人为人贪酷,但对我们这些门客,却是坦荡相交,不曾亏待了半分。咱们游侠之辈,讲究的便是人以国士待我,我便以国士报之。他被免官下狱后,我护着他的两位妻妾,并一名幼子外出躲避,将他们送出三辅,觅地安顿。可怜我还怀着一丝幻想,返回家中种田务农,闭门不出,想要逃过一劫,没想到还是被有司查出,只得无奈潜逃。看来只要做了一日游侠,便永远是这颠沛流离的命运了。”

小乙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被追捕的真正缘由,不由得心中也是十分感慨。他在长安城内待的时间不短,自然知道那淳于长是什么人,他身为皇族外戚,权倾朝野,曾被认为是有资格与王巨君竞争大司马的人物,但是一朝倒台,朝野之上却人人称快,可见他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听了杜稚季这一番话,才知那淳于长竟也有这样一面。

“既然旧事已了,”小乙突然奇怪地问道,“那杜大侠为何不远远逃走?这京畿之地守卫森严,盘查密切,要是一直呆在长安城周边,难免被有司查到。”

杜稚季沉默良久,道:“我还有一桩旧事未了,现在还走不得。若是那件事情办完,我还侥幸能活着,那时再走不迟。”

小乙多次听他说过“旧事未了”,要说心中没有好奇那是假的,但杜稚季从不明说,他也绝不会开口去问,便转移话题道:“杜大侠,今日你教我的那一招‘翻江式’,是不是拿长杆兵器使动,威力会更大?”

杜稚季一听小乙谈起武艺,顿时来了兴趣,道:“你说得不错,这一招是靠腰腿劲力为基,既可左手稳定兵器,右手螺旋发力,又可右手稳定兵器,左手螺旋发力,兵器越长,越难驾驭,但使动起来,威力也越大。这一招如同那距马步、开山刀、分鬃式一般,都是军阵杀敌的武学,讲究的便是大开大阖,万夫不当。”

小乙恍然大悟,他学这招之时手持一枝松枝,怎么舞都觉别扭,原来这招应是以长枪大戟用出,方能发挥威力。一转念间,他扯开距马步,右手松枝使开山刀,左手空手出分鬃式,圜转如意,行云流水,使到最后,双手共持松枝,向前连画三个圆弧,只将那松针如雨一般甩了出去,转到第三圈上,那松枝吃不住大力,咔嚓一声断成数截。

杜稚季见他这么快便领悟了招式的真意,不由得心中暗暗称许。

小乙一套军阵招式使完,脸不红气不喘,又走到杜稚季面前问道:“那若是这般说,您教我的蛮牛靠、穿花手、攀藤步,都与那燕子翻一般,是角抵摔跤的法门了?”

杜稚季笑道:“的确如此。你能悟到这一步,不简单,不简单啊!”

小乙脸一红,道:“这几招都是摔绊抢攻,防守反击之法,相互之间似有关联,且不用器械,只是空手对敌,所以我才有此一猜,只是侥幸猜到罢了。”

杜稚季见他并不骄傲,心中对这少年更是赞许不已。

只听小乙又奇怪地问道:“但是您教的另外几招,比如仙鹤折、虎尾脚,琵琶切,又属于哪类招式?”

这几招听起来颇为好听,但是无一不是凶狠阴毒的杀招,那仙鹤折,便是从后折人脖颈之术,虎尾脚从下踢人下阴,琵琶切直捣敌人软肋,这既不像军阵战法,也不似角抵摔跤,正不知要归入哪类。

杜稚季哈哈一笑,道:“难得你竟能如此敏锐,看出这各种武艺的不同之处,那今日我便与你细细讲一下这武艺的脉络源流。”

小乙常年混迹市井,爱听那说书先生讲些传奇故事,但是这武艺源流脉络,却非武道中人不能说清。此时一听杜稚季要说,连忙在前坐下,洗耳恭听。

杜稚季道:“所谓武人,无非官方和民间。官兵老爷奉着皇命拿刀弄枪,对外抵御羌胡外族,对内镇压盗匪叛逆。所以这军阵之中,乃是武艺的第一道源流,形成的武艺招式也大都与器械相关,或是刀法,或是枪法,或是与列阵骑马有关的步法,你可见过不拿刀枪上阵的官兵么?”

小乙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杜稚季又道:“这民间功夫,却分成两脉。一脉便是角抵之术。从先秦开始,无论哪朝哪代,都禁止民间持械,禁止百姓互斗,但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执,总不能有什么矛盾都闹上官府吧?所以从这街头的拳打脚踢之中,便演化出一门角抵摔跤的武艺,也就是二人角力,互相搏斗之意。角抵之术虽然不持器械,但多有近身摔绊扑跌的招式,所以也甚是凶险。不过这些年来,角抵之术被列入‘百戏’,也就是杂技表演,有些习练角抵之人,便只注重招式的好看与否,却不关注招式的威力了。”

小乙点点头,想起长安街头确实有不少角抵为戏的艺人,两人互相缠绊,翻来覆去,好看倒煞是好看,但以他现在的眼光看来,那招式都是似是而非,华而不实,威力确实就不怎么样了。

杜稚季看着他道:“这最后一脉,便是游侠了!游侠起于先秦,相传第一批游侠是墨家的子弟,但是时间那么久远,咱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咱们游侠,都是任侠好交游之辈,自然少不得好勇斗狠,替人出头。虽然说心有侠气便可称为游侠,但如果武艺不好,还怎么行侠仗义?”

小乙听得热血沸腾,道:“对,我辈游侠,正该行侠仗义!”

杜稚季呵呵一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回头看看,什么叫行侠仗义?为了义气杀人算不算杀人?被杀之人的家眷不也是同样痛苦么?所谓武艺,终归只是争斗杀人的伎俩而已。”

小乙下意识地反驳道:“行侠仗义,杀得必然是该杀之人,又怎么能一概而论?”

杜稚季反问道:“那何人该杀,你又如何评判?”

小乙听了,不禁张口结舌。

杜稚季见他无语,不由得也是叹了一口气,道:“咱们且回来说那游侠一脉的武艺。咱们游侠大行于天下,有的横行街市,有的武断乡曲,还有的充作贵人的门客嘉宾,与人动武,既有正面对决,又有暗中袭杀,所以何种武艺都能用上。但对游侠来说,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对一单打独斗,因此很少使用军阵之中的长刀大戟,一般只用短剑匕首,或是空手对敌,讲究的是身法轻灵,出手狠辣,务求一击必杀。”

说着,他便将身后腰带中插着的断剑拔了出来,手中嗤嗤挽了几个剑花,在小乙目眩神驰之际,手上往前一递,断剑便贴着小乙的耳边,“夺”地插入树干。

小乙惊出一身冷汗,但看见杜稚季断剑脱手,下意识地伸手去抢那剑。

他可没忘,那把断剑原是他的东西,只是杜稚季抢去之后一直没有还他。

但就在他手指将要触到剑柄之时,突觉臂膀一麻,便见杜稚季后发先至,手指在他的肘后关枢轻轻一拂,让他的手再也伸不出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稚季又将断剑拔在手中,插回腰间。

“游侠一脉的武艺虽然庞杂,但是都是攻敌弱点,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将人放翻,同时也最为难学,因为不仅要熟悉人体关枢所在,还要有机会实战练习,方能得心应手。”杜稚季笑着替小乙揉揉后肘,顿时麻痒之感又立刻消去了。

小乙这才知道,原来杜稚季这几日与他争斗不休,原来是在以这种方式,锻炼他的武艺!

与人对打锻炼,比那自行练习招式,效果不知要好多少倍,自己真该谢谢他才是。但是想起他与自己对打的时候几乎是单方面的殴打,这个谢谢又说不出口来。

小乙又沉默一会,突然问道:“这三脉武艺,究竟哪一脉才是最强?是游侠吗?”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小乙只是个少年,知道有这三脉武学之后,当然不能免俗,便向杜稚季问了出来。

杜稚季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我所说的三脉武学,也只是我知道的三个流派,在草莽之中,也许还有其他能人异士,有其他武艺流派也是说不定的。但是武艺一道,真的分不出什么高下,能分出高下的,只是习武之人罢了。武艺练到高处,武者便不会再拘泥于源流脉络,而是信手拈来,什么招式好用,便用什么招式。”

小乙赞道:“那么杜大侠便在这高手之列了。”他见杜稚季也是不拘泥派别,各种招式皆能融会贯通,故有此赞。他接着问道,“那么高手之上,又是什么水准?”

杜稚季道:“若武艺再高,那便已不再有脉络招数之分,出手之时因地因势因人而异,往往一击便能击破敌人防守,杀人伤命于瞬息之中。到了那个程度,就不能叫做武艺,而是称为‘武道’了。所谓大道至简,想必到了那种程度,武道也是简单直接的吧。”说着脸上不禁现出神往之色。

小乙也听得向往无比,只觉成为“武道”强者,是这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目标。但是他心中隐隐还有一丝期待,又接着问道:“那么武道之境,便是武者的尽头了吗?”

杜稚季叹了一口气,道:“武艺到了最高处,便已可以称为‘道’。而这最高之上,还有一处绝顶,若是能够达到‘武’的绝顶,便可掌控对手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谈笑呼吸皆能杀人。那种境界,可称为‘神’!”

小乙心中剧震,不由得开口道:“真的有人能达到‘神’的境界么?”

杜稚季听他问出这话,早已平静无波的心中也燃起一团火焰。他仰天看着圆盘一般的明月,长长吐出一口气:“据我所知,这世上唯有一人,到达了这名为‘神’的绝顶。那个人曾经也是一名游侠,是当年我初到长安之时,救了我一命的恩人,也是我为何不愿从长安离开的原因。”

不知怎么的,小乙听了他的话,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面容,他心中砰砰直跳,不确定地问道:“杜大侠所说那人,是不是姓张,单名一个凌字?”

杜稚季双目圆睁,不由得大惊道:“你...你竟认得张逸云大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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