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杨熙顾念吕、沈二人连日奔波辛苦,索性给他们准假一天,让他们回家与妻子团聚。他自己却一路兜兜转转,走到了尚冠里丹夫子家门前。
他犹豫良久,方才前去打门。打了数下,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一个小丫头探出头来。杨熙一看,正是巧雁。他正待说话,却只见巧雁脸色一变,低声啐道:“是你这花心大萝卜,真是晦气!”说着就要将门关上。
杨熙哭笑不得,这小丫头嘴巴真损,这就给自己安上罪名了。他抵住门扇,告饶道:“小雁儿,莫要胡闹,你家小姐在不在?”
巧雁小脸涨红,恨恨道:“你还有脸问,那天你跟那胡女走了,小姐回家之后难过了好几天,说再也不要见你了!”
杨熙心中又惊又喜,他本以为自己喜欢丹青小姐,全是一厢情愿,没想到丹小姐心里竟也有自己!
这一对少年男女都是初尝爱情禁果,虽然都心慕对方,但却碍于礼教大妨,皆是羞于表达,导致闹出不少误会,也是难免之事。
此刻被这小丫头一言道破天机,杨熙如大梦初醒,更不能让她把门关上,只是死死抵住门扇,急得巧雁连连跳脚。
“你这丫头瞎说什么!我干甚么要伤心难过?”忽然门内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正是那丹青小姐走入庭中。
“不伤心难过,干嘛将半院子花草都铲掉了?”巧雁嘻嘻一笑,不再与杨熙纠缠,一溜烟跑到小姐身畔。
今日丹青小姐在房中绘画,但不知怎的,心绪一直不甚安宁,画的山水花鸟皆不甚佳,白白污了一匹好绢。她正在气闷,却听见前门传来熟悉的声音。
那天与杨熙相携出行,丹青小姐本来满心欢喜,不想遇上那个胡女,上来便与杨熙亲昵无比,让她如何不怒不恨?她性子清高,当时便拂袖而去,却将那嫉恨之情深深藏在心底。
但她毕竟只是一名少女,心思瞒得住别人,又怎么瞒得过朝夕相处的丫鬟?
虽然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理会杨熙,但不知怎的,今日一听见杨熙的声音,脚下不由自主地又跑了出来。
“小姐莫要烦恼,我这就拿扫把将这登徒子打将出去!”巧雁嘻嘻笑道,脚下却是一动不动,偷眼看着这一对少年少女。
“小雁儿莫要胡闹!”少女面目清冷,耳根却泛起一抹微红,心中想到:且听听他说些什么吧。
杨熙走进门来,看着这一对主仆,不觉也是面上泛红,只是深深作揖道:“问小姐好。那天匆匆一别,却是熙失礼了。那尹墨郡主是在下的朋友,还请小姐不要误会。”
丹青小姐俏脸带霜,冷冷说道:“世兄公务繁忙,还要照顾人家金枝玉叶,青儿自己便能照顾自己,不劳世兄费心了。”一句话说出,丹青又觉后悔:自己怎么竟说出这么尖酸刻薄的话来?不觉口气稍稍转软,“世兄今日登门,却又有何事?”
杨熙听这丹小姐没有将自己拒之门外,心中已是大喜,只要能让自己说话,误会总能解开。他慌忙道:“我近日查探那陈都……你姐夫的案子,又有一些新的发现,想要再与陈夫人面谈一番,只能来相求小姐帮忙了。”
丹青小姐心中微微失落,原来又是为了这事才来找我么?却听杨熙又道:“就算没有这事,我也该登门向小姐致歉,还望小姐莫要再生我的气了。”
丹青小姐暗忖:这呆子总还不算太傻。不由得脸色稍霁,道:“我干嘛要生你的气?”又转向巧雁道,“小雁儿,服侍我梳洗,咱们出门去。”
巧雁笑着答应一声,飞一般地去了。
丹青小姐这才将杨熙迎进宅内,道:“世兄且到厅上稍待片刻,青儿去去就来。”
杨熙看见庭中草木葱茏,但花圃一角却被铲去半截,新补种的花草还未长成,始知那巧雁所说“小姐一气之下铲掉半个园子”所言非虚。但他在厅上等了许久,却总也不见丹小姐出来,不觉又心中狐疑,难道丹小姐又改了主意,不愿跟他同去?
杨熙坐下站起,来回踱步,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连前厅大小都用脚步丈量清楚,才见丹青小姐姗姗从后堂出来。一见这丹小姐打扮,杨熙突然只觉心中狂跳,双眼一瞬不瞬,视线几乎不舍得挪开。
只见丹青小姐一改平日青衣素服的打扮,上身穿一件攒花比甲短襦
,腰系一条石榴红的飘逸长裙,衣裙皆是暗缀金线,衬得她本就清丽无比的的容颜更添了三分娇艳。
这丹小姐被杨熙看得双颊红染,偏又存心逗弄于他,噘嘴道:“世兄只管盯着青儿看什么看?我的脸上有花儿么?”
杨熙手足无措,嗫嚅道:“没有...不对,有...”一时之间竟是语无伦次,直把巧雁在旁笑得连连打跌。
原来这丹青小姐上回见了那尹墨郡主,虽然恼她不知廉耻,拉住杨熙不放,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容色的确是艳丽逼人,世间罕见。换了自己是杨熙,也不敢保证不对她动心。
但凡美貌女子,无一例外都有争竞之心。这丹青小姐平常被称为才女,不以容貌自夸,不代表她不在乎自己容貌,只不过是没有遇到对手罢了,此刻认真装扮一番,果然令杨熙失魂落魄。虽然她并非那等虚荣女子,但心中也是暗暗欢喜。
“世兄不是有话要与青儿讲么?咱们边走边说吧。”丹青小姐嫣然一笑,当先走出门去。
巧雁从后伸出手来,在杨熙腰上一推,他才如梦初醒,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沿着走惯的旧路,同往夕阴街走去。今日丹青小姐打扮得如花枝一般,一路不知道吸引了多少青年男子艳羡的目光。
杨熙且行且讲,果真将他与尹墨郡主相遇、相识,还有同涉险境的经历,除了涉及朝堂隐秘的部分,全部都说给丹小姐听。丹小姐虽然识文断字,读过不少书籍,但毕竟只是一个闺阁少女,哪里听过这等惊险故事?听到紧要之处,忍不住掩口惊呼,芳心狂跳。
经过杨熙的耐心解释,丹小姐心中对那尹墨郡主的成见消去不少,但又不觉多了一丝嫉妒,嫉妒那尹墨郡主为何能无拘无束,与杨熙朝夕相处,不用整日做什么女红,画什么丹青,空得了个才女的名声,最终还不是像寻常女子一般,只能被束缚这闺阁方寸之地,只待哪天父兄将自己嫁给一个陌生之人?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伸出柔夷,牢牢抓住杨熙的手。杨熙心中一荡,明知此举于礼不合,仍是忍不住将青儿柔弱无骨的小手抓在手心当中。
“世兄,”丹小姐的声音细如蚊蚋,“你能与青儿说这些,青儿好开心,又好害怕...我只恨自己没有尹墨郡主那么大的本事,帮不上你什么忙。”
杨熙听着丹小姐的肺腑之言,心中不由得大为感动,他忽然明白了丹小姐的心意:若不是倾心于他,这少女又怎么会为了尹墨郡主而吃醋,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此时他才明白,对于尹墨郡主,他之所以感到亲近,更多的是因为对她的感激。若她遇到危险,杨熙也会舍命去救,但只不过是出于想报答她多次救命的恩情罢了。
对眼前这个少女,他才是发自内心的喜爱。
他会因这少女的误会而心生烦忧,会因这少女的喜悦而开心无比,会因对方心中念着自己而欢欣鼓舞。在他的眼中,丹青小姐身上无一处不美,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的心弦。
“青儿,”杨熙突然低声叫着丹小姐的名字,鼓起勇气道,“等先生回来,我便请他去你家提亲,如何?”
“那却要看你那先生允还是不允。”丹青小姐虽然努力想装作毫不在意,但是脸上不觉已羞得飞红一片。
杨熙听她如此说来,方才想起若虚先生是自己的先生,那丹夫子不仅是丹青小姐的父亲,却也是教授自己学问的业师。丹小姐这一句话里意带三关,不是才智机敏,定然想不出如此有趣的说法。
杨熙只觉心中爱煞了这个少女,不由得将那成俗礼法、圣人教诲全都放到了一边,只将少女一双柔夷捧在手心,道:“只要你允可了,在下无论如何,也要求丹夫子将你嫁了!青儿你是允还是不允?”
丹小姐一张俏脸从额头红到了脖子根,不由得跌足嗔道:“哪有这样问的,你自去求阿父便了!”
说完,羞得挣开杨熙的双手,当先向前跑去了。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只把那巧雁晾在一边。巧雁见二人都不理他,不由得心生气闷:这二人先前还别扭无比,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好得如糖似蜜?难道这二人之前闹得别扭,都是在骗自己不成?
心中有情,长路苦短,三人不知不觉又来到夕阴街陈家门首。丹小姐听杨熙说了不少案情之事,此时
望向那刘宗正府邸的方向,只觉阴风惨惨,心中发凉。她摇摇头,将心中的异样感觉驱走,赶紧便带着杨熙和巧雁走入陈家宅院。
熟门熟路进了后堂,那丹翡为了避嫌,仍是在院内与杨熙相谈。杨熙见她手中仍然不自觉地握着那枚孤单的金钗,便知这位姊姊仍是陷在亡夫之痛当中,不能自拔。但他此行为了寻找案件线索,却不得不重新揭开她的伤疤。
“丹姊姊,延嗣想请教一下,您的夫君...有没有提起过隔壁刘宗正家的女儿?”杨熙踌躇了一下,仍是选择了单刀直入,将问题问了出来。
丹翡脸上先是迷惘,然后似又想起什么,犹犹豫豫地说道:“刘宗正家的女儿?我们两家相邻不远,倒是听见家中童仆说起过此人,不过事涉别人的家事,我听了之后,便严禁他们再谈论此事...至于...至于郎君...郎君....我却没听他说起过有关的事情。”
杨熙听她说话吞吞吐吐,才想起来这陈都久不在家,只将这个媳妇儿当作不存在一般,可能确实没有跟她说过什么闲话。但是这家中童仆知道的事,至少也算个线索,杨熙不由得追问道:“姊姊还记得童仆们说了什么吗?”
丹翡眼圈突然一红,双肩微微颤抖,慢慢说道:“他们说...他们说隔壁刘宗正家的女儿是个扫把星,连接克死了两个丈夫,刘宗正都觉得她是个不祥之人,便将她锁在家中,再不许她重见天日...”
杨熙听了,心中暗惊:这刘宗正的女儿不仅是寡居在家,竟还嫁了两次,死了两个丈夫,怪不的刘宗正将这女儿视为家丑,杨熙一提,他便勃然大怒。
丹青看见姐姐的悲戚神态,怎会不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这些童仆之辈既能背后嚼舌根子说那刘氏女是扫把星,那自家主母死了丈夫,自然也要被骂作扫把星了。
那不见天日的刘氏女子,便也昭示着丹翡的后半生命运,她由此及彼,又怎能不悲?
杨熙又问了几句,但这丹翡也再说不出什么了。她叫来家中几个消息灵通的童仆细细询问,也只是知道这刘氏女的名字好像叫什么“素素”,其他的情况众人也是一无所知。
眼看问不出什么,杨熙便与丹翡告辞。但这次丹翡却拉着丹青道:“小妹,我跟你说几句话。”
待杨熙与巧雁走出后院,丹翡便看着丹青的眼睛,微笑问道:“小妹,你是不是喜欢这位杨功曹。”
丹青没料到姊姊竟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顿时乱了方寸,期期艾艾,不知说什么才好,但是从耳后泛起的一抹红晕,却暴露了她的心迹。
丹翡将丹青揽在怀里,摸着她的头道:“喜欢便是喜欢,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看这杨功曹为人正直,心思敏捷,且对你也是有情有义,当是小妹的佳偶。”
丹青只觉耳根发烫,羞得将脸埋入丹翡怀中,微声道:“姊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丹翡又好气又好笑,道:“你长这么大,穿过几次这种留仙红裙?今日脸上还用了蔻丹,姊姊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来?”
“但是,”丹翡看着怀中撒娇的小妹,突然轻叹一声,“小妹你若要与这杨功曹长长久久的,有个好结果,现在却不要与他太过亲近了。”
“这又是为何?”丹青抬起头来,奇怪地问道。
丹翡眉目之中微有愁意,慢慢地说道:“这位杨功曹的举止行动,一看便不是平凡之辈。这种人呀,往往都是牵扯多方利益,总是处在漩涡中心的。你与他太过亲近,不仅容易被卷入各种危险,一不小心还会成为他的软肋,被别有用心者利用。若是这样,你们还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丹青心中一凛,才想起来,早在自己出名之前,姐姐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长安城才女了。只不过后来嫁入陈家,成为人妇,这才女的名头才落到自己的身上。姊姊虽然不知道杨熙的身份来历,但所见之事,竟比自己这个对杨熙熟悉无比的人还要清楚。
但身处爱恋中的少女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丹青向着姊姊敛衽一礼,声音柔和却带着一丝坚定:“姊姊的话,我都记下了。但是青儿也知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不管前路之上有什么困难,我便与杨...杨郎一起面对就是了。”
丹翡看着自己这温柔而倔强的妹子,不由得又是怔怔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