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陛下又送汤药来了。”寿康宫里林慧捧着精致的小瓷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太后坐在榻上,手指不断地拨弄着佛串。她合目养身,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搁下吧。”
自从梁王出事,每天从龙阳殿送来的人参补品汤药就没断过,但太后依旧对元安帝避而不见。这是太后在警告皇帝。当然,也是太后等待时机的筹备。
林慧把碗放下,遣退众人,低声道:“梁王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太后睁眼。
“是,已无大碍,眼下正在休养。”林慧斜一眼太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周大人也来了消息,一切都已准备好。只等太后娘娘您一句话。”
太后的目光略沉了沉,不过是小一刻的时间就已经拿定主意。她起身走到书桌,提笔书信一封,“你亲自去把这信交给他。”
“是。”林慧没有丝毫犹豫,拿着信从小门出去。太后看看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有些出神,她想起有一年元安高烧不退,她没日没夜地守着,亲自给他熬药,将自己也累得病倒了。但这些元安不知。他只知自己大病初愈,她劈头盖脸对他就是一阵痛骂,骂他不爱惜身子,误了学业。
她一直对那孩子寄予厚望,待他严苛。她时常也后悔,所以有了梁王便对他双倍的好,连带着自己亏欠元安的那一份也都悉数给了梁王。
时间越来越久,她仿佛已经习惯小儿子更重要的生活。与元安帝渐渐有了隔阂,这隔阂随着时间越来越大,如一条鸿沟跨越在他们三人之间,纵是血脉至亲,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太后长叹一声,喃喃道:“儿啊,只看半月后,你我母子,究竟该何去何从。”
寿康宫陷入死寂,而东宫上下同样是人心惶惶。
太子妃遇刺,太子日日夜夜地守着,新人旧人都恨得牙痒。
各院伺候的侍女小厮无不把头挂在腰上小心翼翼地做着自己的差事。沉闷紧张的氛围是被一只猫打破的。
太子妃在后园纳凉,狸猫扰驾,小厮抓了猫,才发现这只猫并非普通的宠物。在它的肚皮下绑着一个极小的竹筒,显然是细作用来传递消息的手法。
“周良娣,你可知罪?”
奴儿坐在主殿上,手里的六角宫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的周氏脚底生寒。
这位太子妃的手段她是知道的,此刻她内心忐忑,但仍旧嘴硬:“那猫的确是妾身养的,可是它身上的竹筒妾身真的不知道是哪个作死的绑上去的。娘娘明鉴啊!”
“猫是你养的,如今却推诿不知,真当大家都是傻子吗!”新眉站出来怒斥,有些话奴儿说不得她来说是再好不过。
奴儿没有接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周氏。周氏惊得一身冷汗。奴儿招招手,“既然你说你不知道,那这竹筒里面的书信,为何又是你的字迹?你倒是,好好的与本宫说道说道。”
一张轻飘飘的纸从上方摇摇荡荡的落下,周氏瘫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本宫猜得不错,这只猫要找的人应该就是禁军统领周大人吧。”奴儿顿了一下,将手里的扇子啪的一声放在桌上,不轻不重恰好落到周氏的心里。周氏浑身一个激灵,她强颜欢笑:“不过是封家信罢了,娘娘还真是大惊小怪。”
“家信?”奴儿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走到周氏面前停下,她微微俯身,一把扯掉她覆面的白纱。奴儿的手指滑向周氏脸上淡淡的红痕:“看来周良娣的脸恢复得不错。你可知自你嫁入东宫的那一天起,你的兴衰荣辱都与东宫挂了钩,你就再也不是周家的人了,你,就是东宫的女人。”
奴儿勾起她的下颚,似笑非笑道:“偏巧,东宫的女人都归本宫管。良娣若不想自己娇俏的脸上血肉翻飞,遍布刀疤,便还是从实说来。否则……”奴儿的手微微用力,尖锐的指甲掐破周氏娇嫩的脸庞,慢慢地渗出鲜血。
“否则,本宫可不会怜香惜玉。”
周氏瞪大眼睛,瞳孔中映出奴儿那张美艳无双的脸,但她浑身惊惧,脸上的疼痛一阵比一阵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奴儿的力道越来越大。
她颤抖得像一朵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花儿,她怯怯地开口:“半,半月后,禁军会,会杀入宫闱,她们想逼,逼宫。”
“她们是谁?”
“太,太后、梁王。”
“很好。”奴儿弯腰捡起地上的那封书信,扯得心口上的伤口一阵做疼。她蹙眉,很快压下不适,拿着书信端详半晌:“良娣可真是太着急了,连内容都没看清,就什么都招了。”
“你说什么!”周氏夺过书信,定睛细看才发现不过是自己书房里的随手一张字帖。她恍然明白,疯了一般冲过来:“卫奴儿,你害我阿爹,你不得好死!”
小厮拉住她,奴儿摇摇头:“多少人咒过本宫不得好死,真可惜,她们都死在本宫的前头。”奴儿抬手,新眉立刻上前扶住,一行侍女垂着脑袋跟在奴儿身后,大气儿不敢出一口。走到门口奴儿忽然停下:“周良娣抱恙,着去掖庭苑好生休养。”
她扭头:“管家,你懂本宫的意思吗?”
管家连连点头:“娘娘放心,奴才会处理妥当。”
从此东宫的周良娣名还在,人却不在了。
世事无常,谁会想到有人因为一只猫,而送了一条命呢?
“孤吩咐你的事情可办好了?”太子负手而立,视线一直停留在案牍的画卷上。
竹清瞥了一眼,画中女子惊艳世人的容貌,这世间除了太子妃果真找不出第二人了。竹清颔首:“殿下放心,一切已妥。”
“只是……”竹清略微迟疑一下,还是问了:“殿下为何明知禁军会杀入宫中,为何还要命守军大开宫门?这岂不是顺了贼人的意?”
“孤顺的是她的意。”太子这么没头没脑一句,榆木疙瘩似的竹清居然听懂了。他顿了顿,又道:“殿下此举会不会太过冒险。若是娘娘没有控制住局势,那大夏……”
提到奴儿,太子的眼睛里都带着温柔,他似乎有十足把握:“她,可不是寻常女子。”
竹清在心里表示认同,有着堪比男子的杀伐决断,女子的细心聪慧,人人都算不过这位太子妃。竹清抬眼看了自家主子,只得默默在心里头叹口气,瞧瞧,连主子的心都被她给算计了。
半个月后,某夜,乌云蔽月。
太后坐在轿撵之中,周围一片安静,甚至能听得见抬轿人踏脚的声音和轻微的喘息声。从寿康宫到龙阳殿足足走了一刻钟的工夫。
“娘娘,龙阳殿到了。”
轿停,太后在林慧的搀扶下缓缓下来。她抬头看看高悬的额匾,龙阳殿三个字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不可侵犯的尊贵。在这里,曾住过她的丈夫,现在住着她的儿子,以后会住着她的另一个儿子。
徐权早早地候在外面,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谄媚着道:“听闻太后娘娘前来,陛下很是欢喜,请太后娘娘进殿。”
太后在心里算算时辰,现在周统领应当已经带着禁军进入玄武门。差不多了,太后坚定信念,她挺直腰板,搭着林慧的手缓缓步入龙阳殿。
“母亲终于肯来见儿子了。”元安帝背对着太后沉沉开口。
“哀家思来想去,还是应来见你一面。”太后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向元安帝,只见他缓缓转过身来,眼中是难掩的悲凉和失望:“儿子记得,私下里梁王从不唤母后母亲,唤的是娘。”
是啊,梁王与她亲近,一直喊的是娘。而元安帝则是和许多皇子公主一样唤她母后或者母亲。太后心中有些酸涩:“如果皇帝愿意也可以喊哀家一声娘。”
“不了。皇家要有皇家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这话是母亲教朕的。”元安帝的话中带着一丝神伤。他不是不渴望母亲的关怀,只是他是皇帝,生来就是孤独的。成为九五之尊总要付出代价,比如母亲,便是他生命中一大遗憾。
“皇帝你,是不是恨哀家这一生都将你至于斗争的旋涡中。如果你像你弟弟一般……”太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元安帝打断了:“朕不后悔。”
只是无悔而已,并非无怨。太后如是想。
“可哀家后悔了。”
目光对视之间,电光火石,天崩地裂。
龙阳殿外传来一声比一声尖锐的叫声,周统领带着一众兵马杀进大殿。十几名士兵鱼贯而入,空气在这一瞬间凝结。
慧如元安,早已看透一切。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母亲终究,还是要抛弃朕么?”
“你终究是哀家的孩子。”太后看着元安帝,眼角不知不觉间滑下一滴眼泪:“你千不该万不该对你亲弟弟下手。那,可是你的亲弟弟啊!你不该,不该动他!”
“我一直知道母亲偏爱幼弟,只是不知原来在母亲心中我居然丝毫不重要。我对您这些年的孝心原来都不过是阵穿堂风罢了。”
这种被亲人背叛的感觉真不好受,元安帝心痛至极,都说帝王薄情,帝王何敢重情啊!连自己的母亲、兄弟都会背叛,何敢重情啊!
“你今日写下退位诏书,哀家会让你弟弟善待于你,绝不会伤你半分。”太后沉沉说道。
“若是朕不写,母亲可会杀了朕?”
“武氏尚可杀女求荣,哀家!”太后红了眼睛,几乎是颤抖着说:“亦可杀子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