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儿子拐走了自己的小心肝，汪荣祺茶饭不思。他觉得脸面无光，再也没有勇气教训人了。他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嘲笑的表情，不光家人，就连下人，也嘲笑他。他发誓，要从儿子手里讨回小心肝，挽回面子。可儿子一旦回来，被战争吓破胆的汪荣祺要倚仗儿子保全性命，顾不得小心肝了。
汪荣祺要跟儿子跑，汪大骏嘴角略过一丝瞧他不起的神色。“跑？往哪里跑？用不了多久，整个中国都是人家的了；我尚且跑不出日本人的手掌心，就凭你……”“那可如何是好？”汪荣祺哭丧个脸，声嘶力竭地喊。他反复向儿子问计，汪大骏厌烦至极。“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要我教你不成？”汪大骏教训父亲道。“做你的的顺民就是了，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永享荣华富贵。”汪大骏语气稍缓道。
“你是说替日本人做事，当汉奸？”汪荣祺反问道。汪大骏听罢，刚刚平静下来便又冒起火来，道：“干吗说得那么难听？”他提高嗓门，呵斥父亲——他想说，我堂堂国军，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尚且要屈尊侍敌，你又多什么！但终归觉得这话太露骨，没能说出口。他抛下父亲，去看娘亲。
生母刘氏是汪荣祺的原配。她为汪荣祺生下仅有的这一子，未能使汪家绝后，这使得刘氏沾沾自喜，俨然以功臣自居。但她意识到自己青春已逝，人老珠黄，根本不是姨太太们的对手，在汪荣祺眼里早已不值钱。但她不甘心放弃正房的位置，忍看姨太太们自行其是。她对姨太太们厌烦至极，但却无力阻止丈夫三妻四妾娶个没完。
对于儿子拐走六姨太一事，刘氏既喜且忧。喜的是儿子有种，替自己教训了丈夫，出了这口恶气；忧的是难保那个鼓惑人的小妖精不给儿子带来厄运。她晓得姨太太都不是好东西，自己就是由于这些姨太太们的进门，过早遭到丈夫的冷落；如果儿子也毁在小妖精的手里，那岂不是命中注定，他们母子俩今生欠姨太太们的。
汪大骏走进刘氏卧房，阿娇正在侍奉刘氏午睡。阿娇一眼认出，这人就是那个曾使同安堂遭受灭顶之灾的匪军官。她低着头，故作谦卑，小心翼翼地退出。还好，汪大骏只顾着和母亲说话，没有注意到她。她匆匆去找阿浦。
“真有这么巧吗？”阿浦听罢阿娇的叙述，感觉蹊跷。“你认得准吗？”他问。“就是他，不会错的！”阿娇很确定。“真是冤家路窄！我们哪里不好去，偏偏往虎口里送。”两人当即决定逃走。他们和老兵逃出汪府，踏上漫漫逃难路。
他们继续奔逃，历尽千难万险，终不能改变际遇。没有人肯收留他们。在颠沛流离中，他们饱尝艰辛。山洞，树林，都曾做过他们的栖身之所。野菜充作一日三餐的主食，偶尔讨得一点“佳肴”，尚不能解饥饿于万一。这些且不说，他们还要应付随时而来的死亡威胁，躲避日军和国民党溃军的滋扰和追击。
此时正当十二月中旬，南京保卫战失利，国民党几十万大军从前线后撤，向皖赣山区溃逃。为躲避溃军滋扰和追击，他们不得不昼伏夜行；大路不敢走，便走田野，穿行庄稼地。好几次，他们面临死亡威胁，竟死里逃生。
他们在茅山地区落下脚，寄居在当地的难民收容所里。他们三人分得两间房，阿娇住一间，阿浦和老兵住另一间。刚安顿下来，阿娇就因过度惊吓病倒了，发着高烧，吃不下饭，还说胡话。两个男人既要讨生计，又要照顾她，忙得焦头烂额。阿浦和老兵为当地有钱人家打短工，很少赚到工钱，但可以换回些吃食，勉强度日。
傍晚，阿浦打短工归来，向难民收容所走去。他背着背篓，里面装着山芋，那是他给镇上有钱人家打工，人家给的“工钱”。他走得口渴，见路旁有一招牌，上面写着“濮家茶楼”四个字。他走了进去。
茶楼里聚满了难民，阿浦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堂倌凑了过来。“我可以用山芋换茶喝吗？”阿浦询问堂倌。堂倌请示老板，老板表示可以。阿浦把背篓撂地，拿出两个山芋，交给堂倌。片刻，堂倌将一大海碗茶水送到阿浦的面前，阿浦贪婪地喝起来。喝过茶，他静静地听难民谈话。
这些都是刚流落到此的难民，尚未找到落脚点，为了省钱，要一碗茶水，就乎随身携带的干粮，对付吃饱肚子。大家一边吃饭，一边交流逃难路上的观感。难民们大多拖家带口，形容枯槁，神情倦怠。座位中发出轻微的啜泣声——许是有的难民经历了难心事，在哭。突然，一声尖叫令举座皆惊，人们循声望去，见发出尖叫的是一位中年汉子。很快，哭声变成了控诉声：
“鬼子攻下南京城后，开始屠城。我老婆和女儿到处躲藏，鬼子搜出我的两个女儿，实施奸淫，然后悉数杀死。我老婆不堪惨状刺激，疯了，后来在逃难路上和我失散，生死不明。眼下，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独自一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完，他号啕大哭。在场的妇女和胆小的男人，随着他的哭声或叹息，或尖叫。
阿浦走出茶楼，拳头攥得紧紧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思索中年汉子的遭遇，意识到侵略者真是疯狂至极。他产生冲动，要去投军，同敌人搏杀，为同胞报仇。“可是，哪里才是抗日的队伍？像“汪团”那样的队伍，能杀敌吗？”他不禁发问。联想到自抗战以来，国军连遭败绩，就不禁为抗战的前景忧心。
通往难民收容所的路很长很长，他思绪翻滚。此刻，他不满足于做一般性思考，而是想得更多：“为什么弹丸小国竟有如此能量，做吞象之举；我泱泱大国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想那日本在中国面前，历史上只配做学生，而如今却反而把老师打得一败涂地。看来国家无论大小，只要勇于改革，励精图治，都会强盛的。——国家兴亡自有时。”他把中国比作“衰落的大陆”，把日本比作崛起的岛国，强弱之势易也。“想我中华，巍巍其煌，绵延数千年，但到了近代，不知变革，一味抱残守缺，疏于研究世界大势，以至于国势衰微，竟沦落到如此地步，可悲可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