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的明月当空夜竟然下起小雨,日落时候看天边还是霞光万丈,银盘圆月也冉冉升空,哪知入夜时一阵夜风刮来大片黑云,于是天空上出现怪异一幕,左边有明如镜的半玄月挥散柔芒,右边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弥漫月夜,抬头看去,密集的雨点像是一条条燃着的灯芯从天而降。
这一夜,谁都不知道那个说要当今太后再怀龙嗣的嚣张男子去了哪,前朝七殿,后宫三十六院皆无人影。
小莲花池的石亭里还坐着两个老人,一黑衣,一白衣,手扶着石座嘴唇嗡动,一个个在旁人看来生僻的自言从他们口中吐出,晦涩难懂却包含玄机。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们下的第几盘凌空棋局。
东州上素来有流水觅知音一说,碰见意气相投之人哪怕半年不吃不喝,也要琴箫鼓瑟大舒胸中豪气。这两个老人兴许就是这种人,虽然表面看起来互呛的厉害,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似这般对坐已经多长时间,一甲子,还是两个甲子。
雨滴落在池面上发出悦耳叮咚声,石座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酒葫芦,一个白色,乃是正宗百年凤翅楠木雕刻而成,一个黑色,乃是正宗百年老黄山紫檀。
凤翅楠木和老黄山紫檀都属于木器中极罕见的存在,相传十三州极南之地有座老君山,山上有处留凤台,宽十丈二,台边长成精梧桐木,树大根深,蒹葭倚玉,每五十年有凤栖于梧桐,蹄凤血滋养新生树枝,沾血而成的树枝被冠以凤翅楠木之称,十年生,十年长,百年方的一大尺。
老黄山坐落在十三州极北,山因落日时霞洒山琼,映衬在皑皑白雪上泛金黄炫光而得名,老黄山的紫檀和平常所见紫檀大不相同,同样十年生,十年长,百年成型,所制容器外热内凉,所以装在老黄山紫檀里的东西都蕴含凉意。
鹤发童颜的黑衣老人出奇拿的是白色凤翅楠木酒葫芦,黑衣黑袍前一抹刺眼雪白,看起来颇有些扎眼。老人摇晃着葫芦,声音浅含玩味,道:“那个精通围棋的小娃娃应该就是落霞山荀仲的弟子吧,不入棋局,却身在棋局中,一眼便看出你的二连星布局,是不是有点挫败感?”
同样满头华发肌肤却比二八女子还娇嫩的白衣老人不怒不喜,平静的就像小莲花池底那波澜不惊的一汪绿水,说道:“大凡之世,有几个深喑纵横捭阖之人不稀奇,不过能把十万走马势形容成大开大合,这个荀仲还真是收了个不错的弟子。”
黑衣老人罕见没有呛声,反倒颇以为然点了点头,笑问道:“那个叫惊蛰的娃娃呢?我可听说蜀凉的去鲛人州的出使节度已经出发了,说老实话,那娃娃当初会选择蛮夷东海,真是让我吃惊不小,恐怕就算得尽天机的师叔祖也没想到吧,啧啧,羊入狼虎群,却能把那些不开化的的东西耍的团团转,惊蛰之名,起的真好。”
白衣老人浅抿口酒,附和道:“荀仲这辈子也就收弟子这这件事称得上浅微入关,倒是一辈子守着蜀凉,究竟还是那股子执念去不得啊。”
黑衣老人嘴角边的弧度更加玩味,“你说两仪碰到荀仲,谁输谁赢?师叔祖他们这一手棋下的真是妙绝,唉,我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悟了两个甲子也勉强领会真正的十万走马势,没得比,真没得比啊。”
抹去嘴角边酒渍的白衣老人似乎很享受对面老头吃瘪的模样,轻笑道:“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有的救,等这场风波停咯,估计躲在暗处的那些魑魅魍精怪都要跑出来兴风作浪,这东州,终是不得太平啊。”
白衣老人起身走近靠小莲花池一边的石栏,举目远眺,天空上,黑云滚滚,老人眼中陡然爆出圈圈光华,似温玉暖芒,又似杀伐厉芒,目色刺破天穹,黑云之上,依然是黑云,看不到边际。
黑衣老人左手扶着右肩,扭了扭肩膀,笑道:“那个被三圣山赶出来,跑到蓬莱宝岛耀武扬威,最后被追杀整整十三州的酒倌子好像已经选好队列,说什么染墨三世绘君衣,文绉绉的,听起来就是欠揍。”
石栏旁的白衣老人抬手做掐指状。
三世绘君衣,如今,刚好三世。
黑衣老人没理会白衣老人的不理不睬,自顾自品咂道:“中州那个号称千年不入世的天师府,还不是守不住金萍玉口,话说那个成天提着个破碗的牛鼻子到底有多厉害?道一,还是道二?”
白衣老人转回身,收敛眼中光华,“反正你我加起来不是他的对手。”
黑衣老人不可置否苦笑摇头,并没因为被别人比下去而懊恼,“除非哪天我想找死,就去砸了那牛鼻子的破碗。”
黑衣老人似乎想到某件有趣的事,笑的眯起眼睛,“秃驴的心境就是好,明知是条死路,还是闷头往上冲,没听说白马寺这几年人丁香旺啊,老和尚肯看着自己徒子徒孙白白丢了性命?”
白衣老人晃了晃酒葫芦,听不见酒声,他微微皱眉,似在做某种天人交战,片刻后还是伸*过白葫芦,拔开壶嘴,往自己的黑葫芦里倒了点,惹来黑衣老人一阵白眼。
白衣老人显然很满意自己让对方吃瘪,咂了口,啧啧道:“该来的总会来,甲子之守还有一个月就到期,只要这西夜的大王还姓武,就我们无关。”
老人眉眼微垂,握着葫芦的晶莹玉手闪过瞬间冷华。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口,那便是“若这一个月内西夜改名更迭,那么无论谁坐在黄金龙椅上,下场都只有一个。”
西鸾殿的正首大殿上,十九盏鎏金青铜烛灯挂在十二天干和十二地支的方位上,唯独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和正中处没有挂灯,烛火将整个大殿照的透亮,殿首上,黄金龙椅岿然屹立,凤椅相伴其侧,一块九龙壁饰悬挂在龙椅正后方的明黄高墙上,壁饰顶端题有匾额,上书“雄壮波澜”四个大字。
黑白双发的中年人负手而立站在大殿正中的毡绒红毯上,遥视那四个遒劲大字,面无表情。若真要让他评价这几个字,兴许得到的答案只会是“不外如是”。
也对,看惯了秀雅含灵,每勾勒一笔都蕴含天地大道的铁画银钩,这四个字自然不如他的法眼。
毡绒红毯末端,白衣翩翩的游侠儿倚门而立,左腿撑地,右腿蜷起踏在漆红门板上,手执象牙骨折扇,扇面上泼墨雄踞山河图,这个看似游于世外的年轻人,也有一颗大争入世之心。
此时,宫内长鸣钟敲响第十一下,这个悬挂在子午殿顶端的大钟每日都会敲响十二下下,刚好时而天干对应。
皇甫方士收回落在匾额四字上的视线,转身,轻摇羽扇,恰好迎着楚商羽同样投来的目光。
皇甫方士轻笑道:“还不休息?”
楚商羽捻起耳垂边垂下来的一指束发,还以笑意:“先生不也一样没睡?”
皇甫方士淡淡道:“蹲惯了马厩牛槽,突然看见这么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忍不住想过来看看。”
楚商羽挑眉玩笑道:“真的只是看看?”
有关皇甫方士的卷宗在临水道台衙门的案桌上堆积如山,从扶苏开始,做马倌,退漠北,再到大将军府中教导*,事无巨细,连每天吃的什么,何时上的茅房,拉屎还是撒尿,只要能记录的,都记录在册。
楚商羽作为武越心腹中的心腹,自然有机会目睹这些密宗,不过最让他们感兴趣的还是中年人入扶苏之前的一切,那卷本应记录这些事的卷宗到现在为止还是空白,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就像凭空出现一样。
皇甫方士习惯性停下摇羽扇的右手,四十九下,不多不少,“要不是过来看看的话,楚大人以为我是过来干什么呢?我总不会无聊到跑那上面坐几下吧。”
楚商羽笑而不语,放下踏在门板上的右脚,站直身子,“小生很好奇一件事,凭先生的大才,放眼东州任何一处王朝都会奉为上宾,但先生却视之如粪土,偏偏选择当时仅仅还称不上有将职的慕将军,呵呵,小生没有贬低将军的意思。”
皇甫方士笑容更盛,“是楚大人好奇,还是武王好奇?”
楚商羽干咳道:“大王心思岂是小生能揣度的。”
皇甫方士轻声道:“楚大人可听过高山流水之曲?”
楚商羽暗自思量。
皇甫方士继续说道:“俞伯可为子期断琴弦,摔琴于万丈深渊,在下又如何不能将心与慕将军?”
楚商羽暗讽道:“慕将军虽难得的不出世之将才,但与先生比……似乎还少了许多吧。”
皇甫方士摇头浅笑,迈步往殿门走去,和白衣游侠儿擦身而过时,嗡嗡喃语:“楚大人有心情与在下讨论这些堂皇之事,不如早些找出玉镌帛书,武王登基在即,没有玉镌帛书何以昭告天下。”
楚商羽合上象牙骨折扇,拱手浅拜,“多谢先生提醒。”
皇甫方士不作停留,直接步出大殿,留下脸色阴晴不定的楚商羽。
与此同时,临水城。
一列身着夜行衣的挎刀黑衣人从西门入城,趁夜色直奔道台衙门,为首一人面容狰狞,脸庞上弯弯扭扭暴起条条青筋,似有虫在脸上爬,此人生的一对烈芒鹰眉,尖嘴猴腮,左眼以黑布遮掩,牵着两条黑绳系于脑后。穷凶极恶形容的也不外如是。
黑衣人驱马至道台衙门前时,翻身下马径直进入府中,一官军在前引路,带烈芒鹰眉之人直去后院书房。
屋内,披着裘皮披风的武越端坐在书桌上,身前案上放着一叠叠飞马送来的情报。穿斗篷的佝偻老人,从朝城赶来的上将王福,此时皆在房中,除此之外,从壁赤悄悄来临水的大通商会管事倪元也在其间,只是和老人王福相比,他的地位显然要卑微许多,只敢站着,不敢坐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