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奔雷,雨势渐大。
慕北陵登上城墙后就席地坐在栗飞对面,不用看也知道白马银枪孔凤对子很不待见,所以他上来后年轻将领很自觉退后几步,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依然抱枪,不过视线却是投向城外。
双臂上幽幽生力还在一刻不停的修复创伤,栗飞不愧是镇守北疆数十载,让北蛮子二十年难以踏足西夜的第一人,青钢三叉戟的锋刃程度超出他想象,若非有浑厚生力护体,估摸着两只手臂早就废了。
拿林钩的话来说,头可断血可流,双手不能废,否则青楼那些搔首弄姿的小娘子就享受不到啥叫金指慰藉,啥叫一指毒龙。
素来不苟言笑的栗飞今天似乎笑的尤为多,朝城的塌陷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挫败感,反而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栗飞笑盈盈说道:“伤势怎么样了?”
慕北陵试着抬起双臂,伤口依然阵痛,苦笑道:“要是换做别人,不说被及胸斩断,两只手至少是废了。”
栗飞玩笑道:“所以说你不是普通人。”
慕北陵不可置否耸耸肩,收下这具不算赞美的赞美之词。
栗飞指着地上的单耳鹤嘴青铜壶和羊皮酒囊,“喝哪个?”
慕北陵想也没想道:“虎跑吧。”
栗飞似乎早就猜到答案,所以还没等他回答,就已经拿起青铜壶斟了两碗酒。碗是军营里最常见的大土碗,沿口有几处破损,碗身上刻着“天武寅殇”四个字,是武天秀的国号以及谥号。
栗飞端起一碗,举道:“能拿起来?”
慕北陵直接伸手端碗,眉宇轻微皱起,但不妨碍受伤动作。
栗飞轻笑道:“是个爷们,干。”
一碗酒下肚,栗飞抹了把挂在嘴角边的酒渍,啧啧道:“比起北疆的烧刀子,这酒的味还是差了点。”
慕北陵淡淡道:“没喝过。”
栗飞干笑道:“有机会的话可以试试。”
慕北陵点头不语。
对坐的两人就像是久未见面的故友,拉的都是家常琐事,又像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因为每句话都只有几个字,谈不上字字珠玑,但也不遑多让。
很难想象曾经驰骋北疆的西夜大将会和被带上叛将名头的人对饮,而且喝的还是他最不喜欢的东西。
“接下来准备怎么做?迎武越为王,还是自立为王。”栗飞平静问道,就像在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在伏龙脉下发过誓,西夜的江山,只能武家人坐。”
栗飞执青铜壶的手掌微微一滞,瞬间过后恢复正常,继续参酒,“没听说过,看来情报还是有差池。”
他很清楚这句话的分量,至少这天下,名义上还是武家天下。
栗飞端碗碰了下被慕北陵放在地上的大土碗,轻轻抿了口酒,有意无意道:“武越不适合做大王。”
慕北陵波澜不惊,“但是他姓武。”
栗飞惨然笑道:“你觉得在他坐上王位之后,能控制的住?”
慕北陵剑眉微蹙,第一次正视这位一点不像大将军的北玄武。说话竟然如此直白。
倒是栗飞不觉得自己有失稳妥,旁若无人继续说道:“一个可以卧薪尝胆二十余载,动若雷霆将自己名义上的兄长拉下马的人,这种人很可怕,蛇蝎心肠虽然大多用来比喻女人,但他似乎好不了多少。”
慕北陵端起土碗抿了一口,和栗飞喝的一样多,既然他愿意敞开心扉,自己又何必遮遮掩掩,于是说道:“所以要在他坐上那个位子前,剪掉他的羽翼。”
栗飞深吸口气,双手枕在脑后饶有兴致看着男子,似笑非笑:“大通商会,虎威镖局,还有二十年前但内第一高手的孙太监,慕北陵,你觉得你的胜算有多大?”
孙太监!慕北陵脑中登时浮起长久以来穿着斗篷,佝偻着背的神秘老人,原来他竟有这么大来头。
栗飞语不惊人死不休,“是不是觉得蜗居北疆的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呵,朝城不大,西夜也不大,像坐到我这个位置上的人没什么不知道的,而且我可以很明确告诉你,二十年前我打不赢孙太监,二十年后,我依然胜不了,或许能压那老太监一头的,只有葬在伏龙脉的云浪大将军。”
慕北陵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翻起滔天骇浪。
他试想过那位佝偻老人可能是个修武之人,但决计没想到会强到如此地步,连素来狂妄到没边的北玄武都自问不是对手。老人会是何种境界,战王境?战皇境?还拿虚无缥缈的至尊境?
栗飞似是看出男子心中所想,显得有些幸灾乐祸,“咋地?怕了?嘿嘿,放心,孙太监虽然是曾经的大内第一高手,估计现在也只是触到战皇境的门槛,修武一途越到后面越像在沼泽中跋涉,求快不得,否则很容易把自己陷进去。”
慕北陵面露苦涩,只是触到战皇境?这他妈就已经够自己喝一壶了,放眼整个东州,能修炼到这个境界的,哪个不是一方巨擘。
慕北陵强压下心中波澜,问道:“你呢?战王?”
栗飞没打算隐藏,点头道:“战王五阶,和战王大圆满的孙太监比,差的不少,如果要拼死搏杀的话,我能废掉他两只手,当然,结果还是我死。”
栗飞显然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自顾自说道:“你身边有两个战王,姑苏家的小娃要弱点,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强点,两个人如果围攻孙太监,可以拖半柱香的时间,不过后果嘛……”
他没有明说,但慕北陵已经心知肚明。
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的栗飞一口饮下土碗里剩下的酒,执起青铜壶摇了摇,只剩下丁点。
他朝慕北陵投去询问眼神,慕北陵摇头道:“你喝你的,我那里还有。”
栗飞“哦”了一声,不做谦让,把青铜壶里的酒一股脑全倒进自己碗里,然后抓起羊皮囊给慕北陵倒满。
慕北陵并未拒绝。
雨越下越大,在天空中织出密网,从城墙上往外看去,视野中绿草凄凄,一片生机盎然。
栗飞喝完最后一口酒后,双手撑在膝盖上站起身来,走到墙垛边,双手撑在围墙上,说了句慕北陵听不懂的话,“兵家的战气,加上姑苏家的小娃,加上那个男人,可胜孙太监,不过是惨胜。”
战气?
慕北陵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忽然想起当初朝城一战,自己和姑苏七子陷入必死境地时,体内突然迸发的玄奥感。那种感觉,是不是就是栗飞口中的战气。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小腹,丹田气海中的神秘血色方块依然没有动静,只是此时再感觉时,似乎变大了些。
栗飞回头见他暗自咂摸的表情,猜到些什么,问道:“你不知道战气?”
慕北陵茫然摇头。
栗飞突然觉得自己听了件很好笑的事,一个身负王朝世家谈之色变能力的人,竟然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栗飞认真思量一番后,皱眉解释道:“是一种游离在正统儒释道三家之外的力量,具体如何我也说不明白,就好比修武,只能自己去悟,我只能说这次放你们进城,有一部分就是因为战气的原因,这样说,你明白?”
慕北陵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扶了扶额头的栗飞不打算深入解释,再说他还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要是谈到经脉大穴,侵淫武道的他或许能够侃侃而谈,但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他只能望洋兴叹。
栗飞苦笑道:“既然如此,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你要是想控制武越,孙太监这一关必须过,至于到底怎么过,只有你自己拿主意。”
大土碗里的秋露白让慕北陵露出嫌恶,只浅浅抿了口便将碗放下,起身站到栗飞身旁,问道:“说说你吧,过后准备干什么?”
栗飞故作讶异道:“怎么?还没站住脚就想拉拢我?”
慕北陵不可置否的憋憋嘴。
栗飞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等你能够过了孙太监那一关,坐稳西夜江山的时候,咱们再谈。”
慕北陵小而不言。
没把话说死就是好事。
栗飞突然抬手指向白马银枪孔凤,这位从慕北陵上来后就一言不发的年轻将领似乎很不喜欢这种气氛。栗飞笑道:“孔凤,可一枪于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当初单枪匹马九千里,和东南虎尉迟镜对战不胜不败的男人,你觉得如何?”
慕北陵微微一愣,听他这话的意思像要把孔凤交给自己。
孔凤此时猛的转头过来,满脸疑惑看着栗飞,嘴唇刚刚张开,却被栗飞一眼瞪回。
栗飞转而笑望着慕北陵,道:“说说。”
慕北陵毫不吝啬溢美之词,“骁勇善战,人中龙凤。”
栗飞呵呵笑起,露出白牙,笑的像个三岁的孩童,“等朝城的事尘埃落定后,我让他跟着你。”
慕北陵没有拒绝,也没有首肯。
相视无言,大雨已有倾盆之势,冲刷着这片刚经历战火的富沃大地,血水顺着雨水积起的流径流淌至远处,沁入大地。
慕北陵最终告辞后步下城墙,往中心处的深宫大院走去。
朝城告破不是终结,而是另一场真正意义上大战的开始。
沐着暴雨,他就这样走在宽阔街道上。
城墙上,面若冠玉的孔凤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吼道:“将军,蛮凤儿一生只愿追随将军,终此一生不事二主。”
眼神变得迷离的栗飞浅谈口气,没有去看五官已尽扭曲的年轻人,轻声说道:“你的志向不应该只在终年寒雪的边关塞外,二十多年了,我的棱角几乎已经被磨平,没心情再翻起多大浪头,真正能带你纵横东州的只有那个男人。”
孔凤饱含热泪,“便是如此,蛮凤儿也不会离开将军。”
栗飞摇头苦笑道:“都说这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能交给你的都交给你了。”
栗飞伸出手指向幅员辽阔的天边,“等哪天你能随他踏平这乱世,只需要来告诉我一声,也不枉我这二十年来的付出。”
孔凤泪水顺流而下。
栗飞转身重新坐在地上,抓起羊皮囊猛灌一口,浓烈的酒气让他不住咳嗽。
“对了,到时候别忘了给我拿点虎跑,这酒才够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