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袍华服的老人名叫郭白,身居临水兵户衙门指挥使一职,说白了就是临水城的兵头子,不管城防卫队还是衙门吏人,都在他的管辖范围内,算的上手握兵权。
郭白此人是出名的墙头草,当初孙云浪祝烽火入驻临城,郭白毕恭毕敬任由调遣,就差把两位国之支柱供在祖庙里奉养,后来孙云浪祝烽火被调离临水,换成夏亭主导城防,这位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老油子眼见风向不对,毅然决然倒戈一击,转投楚商羽麾下,不仅暗中帮助楚商羽控制临水,还在楚商羽攻城时强行打开城门,引军入城。
后来夏亭兵败,城中多数官员遭到牵连,唯独郭白围坐钓鱼台,还受到楚商羽莫大赞赏,谓之是缙候的朋友,将来西夜的开国功臣之一。
水涨船高,郭白的摇尾乞怜怀换来郭家平步青云,连他家原先的管家都讨了份军差,过上正儿八经的官老爷日子,如此一来作为临水城有名二世祖的郭佶更是尾巴翘上天,如果不是有他这个老子在上面压着,临水城巴掌大点地方都不够他蹦跶。
郭白不是郭佶,或者说能在水火不容的两方主将面前讨到好处,还越做越大,靠的不仅是见风使舵,还有精明的官场反应,从看见郭佶被当成小鸡提在半空,到最后不留情面丢尽泥田,郭白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
他自认为看人很准,即使魁梧男人不穿这声将铠,他也能从后者身上感受到那股子杀伐戾气,和普通领兵打仗的将领不同,这种戾气只有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才有。
郭佶还在骂骂咧咧,就差立刻拿把锹把魁梧男人的祖坟挖出来。魁梧男人却不为所动,眼神和猫吃耗子前逗弄耗子的目色一般无二。
郭白忽觉后颈窝猛的升起股凉气,暗喝声“闭嘴”,之手抱拳,身子轻微前倾,自报家门道:“老朽临水兵户衙门指挥使郭白,不知将军……”
魁梧男人一如既往面如止水,不答话,看也没看郭白一眼,反而伸出手指朝郭佶点了三下,意味深长。
郭白须眉微蹙,“这位将军,犬子年少不懂事,还请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能在得知自己身份的前提下手还不慌不乱,郭白感觉这次真踢到铁板上。
阳光很烈,郭佶脸上的淤泥已经干涸结痂,风一吹乍起灰茫茫的尘埃,他此生何等受过如此羞辱,二世祖的张狂此时尽显,“指个球啊你,阿二阿三,把这狗日的给老子拿下,老子要把他关到水牢三天三夜,看他还敢耀武扬威。”
两个小厮撸起袖管,作势欲上。惊得郭白连声怒叱:“住手,部长眼睛的东西,给老子滚下去。”
郭佶极不情愿,“爹……”
郭白丝毫不让,“你也给我滚下去,回去再收拾你。”
魁梧男人伸手指捅了捅耳朵,没心思听老王八和小王八在这里一唱一和。
身后马车布帘忽然撩起,露出张有些不耐烦的冷漠脸庞,“蛮子,干嘛呢?走了。”
魁梧男人“哦”了一声”
第一次出声。
声若沉雷。
魁梧男人带着嫩紫霓裳婢女往马车去,赶车的老人恭谨安好登车凳,魁梧男人钻进车内,婢女跳上车头。华发老人扬鞭催马,四匹红鬃马缓缓掉头,往城内驶去。
车窗的布帘还没放下,郭白在窗口处惊鸿一瞥。
看得很清楚。
那个男人,很年轻。
马车渐行渐远,直到驶进城门消失不见。
蹙立原地的郭白若有所思。
他很笃定从未见过车内的男子,如此便不是临水官员,至于军中,也没听说过有这一号狠人。那么很有可能是外来人。
缙候殿下的朋友?还是哪位身在高位的王族子弟?郭白觉得有必要查查男子的底细,招手唤来小厮,附耳耳语一番,小厮接连点头,最后一路小跑着往城里去。
脸上被泥敷满的郭佶夏染余怒未消,刚才那一摔把折扇玉佩都掉到田里,这两样东西可是他才花了不菲的银子买来的,忙叫小厮下田去找,转而不满道:“爹,你怎么让那狗日的走了,我不管,反正你要替我出气,你要是不肯我就去找娘。”
郭白看着眼前不成器的儿子又爱又恨,叹了口气,道:“你还有脸说了是不,老子让你出来陪着赏景,你和个丫鬟叫什么劲,也不怕说出去被人笑掉大牙,行了行了,这事我知道怎么处理,不用你管,你马上滚回去把脸洗干净,出来前道台衙门的管事说楚大人今晚会在衙门里设宴,邀请我去,到时候你跟我一块。”
郭佶登时笑逐颜开,“真的?楚大人邀请咱们去赴宴,哈哈,那感情好啊,我这就回去收拾收拾。”
当然,他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出,那就是“小浪蹄子你给老子等着,今天晚上要不把你弄到床上折腾够,老子就跟你姓。”
青年公子满心欢喜,返身往停靠在路边的一辆马车跑去。
坐在华盖里的慕北陵脸色不怎么好,车窗的帘子已经被他重新放下,吊在车顶的象牙骨灯发出明亮光芒,将这个车内照的明晃晃,茶几上放着赶车老人抽空沏开的茶水,茶是猴魁,闻闻便知。武蛮和孙玉弓坐在对面,很有默契的闭目养神。
慕北陵端起青瓷花杯浅抿口茶水,沉默好久才开口说道:“玉弓,等会回去的时候你替我给壁赤发封信,让他们摸摸大通商会的情况。”
孙玉弓颔首应道:“属下遵命。”
武蛮老神自在的睁了睁眼皮,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慕北陵自然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笑道:“是不是觉得收拾那种人,很没劲?”
武蛮扬起嘴角,耸了耸肩,不可置否。
慕北陵认真斟酌一番,偏头看向门帘,婢女的身子坐的有些靠后,门帘贴在她后背上,刚好凹进来一个背影。
慕北陵放下青瓷花杯,轻声唤道:“沐婉姑娘,麻烦进来下。”
一如既往彬彬有礼。
马车速度稍稍慢了些,赶车老人刻意降低速度。
门帘掀起,霓裳婢女躬身伏地爬进来,满脸疑惑,“将军,你叫奴婢?”
慕北陵没去看她,“你清楚刚才那个人的身份?”
婢女不敢否认,“清楚,是兵户衙门郭大人的独子。”婢女不清楚的是他为何问这个问题。
慕北陵点头,转头正视婢女,微蕴火气,“你也清楚我的身份?”
婢女一怔,撑在车板上的玉手不受控制颤抖几下,“奴婢,奴婢,清楚。”
慕北陵冷道:“你是个聪明人,恰好我也不傻,兴许我的事情你主子给你说了不少,说实话,我不是没被人当枪使过,甚至还因此丢了性命,好在我现在活的好好的,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别。”
慕北陵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婢女坐到身边来,婢女贝齿紧咬,却不敢动作。
慕北陵脸色稍稍缓和,“我要是你,至少也挑个对等的人,而不是连胥吏都比不上的二世祖,撇开他老爹那层关系放在临水城里,估计连成天在澜江里讨生活的老百姓都不惜的正眼瞧他。”
慕北陵忽然觉得想笑,想到壁赤接二连三栽在自己手上的孙家四公子,好像这么久尽跟二世祖之流过不去了。
收起思绪,慕北陵安慰道:“行了,看在这两天需要你鞍前马后的份上,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下不为例。”
沐婉接连磕头,“谢谢将军,谢谢将军。”
慕北陵挥挥手,沐婉很自觉缩回身子。
这次,后背没再贴上门帘。马车的速度重新加快。
跟着马车微微摇晃的慕北陵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突然笑出声。武蛮孙玉弓同时睁眼。
慕北陵舌尖顶起上唇,呢喃自语:“老头有次说这个天下就是给娘操的不爱操的地方,没本事的人变着法想要到处踩人,寻求活着的乐趣,有点本事的就喜欢踩那些喜欢踩人的人,有成就感,大本事的人已经过了踩人的时候,喜欢看别人踩人,偷着乐,这三种人之外还有种人,喜欢把别人当枪使,左打一枪,右刺一枪,却不知枪头随时可以要了他的性命,至于那些大地神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哪天心气不顺一脚丫子下来踩死一片。”
孙玉弓皱眉斟酌这番话的意义。
武蛮则干脆重新闭上眼睛,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至于坐在车头的婢女,因为男子没有刻意掩声,听得最为真切,娇躯微微颤抖,最后还是在赶车老人疑惑的目光中,才慢慢止住身形。
马车不急不慌沿着青石路面前行,接连转了三个弯,过了做拱桥,速度才开始减慢。
等车架停下来时,婢女惨白着脸色撩开门帘,垂着头,道道喊声:“将军,到了。”
慕北陵“嗯”了一声,钻出马车,下车后先拍了拍婢女肩膀,柔声道:“我这人说话粗,有得罪的地方别往心里去,对事不对人嘛,我还是觉得你是个好人。”
婢女紧抿嘴唇,用尽力气点了点头,梨花带雨。
眼前是一座三层高的古朴楼阁,就横跨在河道上,通体由不知名的古木修葺而成,高屋建瓴,廊檐飞阙,原木色的外墙,古铜色的琉璃瓦,边角鎏金欠银,说不出的天道古韵。
楼阁西面约莫十丈处是座廊桥,石砌而成,长年的湿气侵染使得廊桥上爬满青苔,桥正中的石壁上有处四方凹陷,中间嵌一块方正匾额,上书“水天一秀”四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