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叔牙盯着安化侍的面颊瞧看,安化侍瞬间感觉面皮发紧。
以他对温叔牙的了解,他上一次露出这种眼神,还是对着香梨院里的如花姑娘。
“啊,好清秀的姑娘啊......如花美眷,世俗罕见......”
想到这里,他感觉已经熄灭的源炉上又泼了一盆冷水。
好在是温叔牙还未神志不清。
“世间修行者只能开辟一道五脏源炉,绝大多数凡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开辟,所以才有了江湖和修行界的区分。”
安化侍静静地听,将温叔牙略显艳羡的眼神权当做对自己的欣赏。
“早些年前你师父便发现你身体有异,肺脏处的源炉隐隐有嗡动痕迹,所以我们猜测你可能有隐性的第二源炉还未发掘!”
听闻此话的安化侍无法保持冷静。
“爷爷,你不是说开辟两道源炉者仅仅存在于传说中?”
温叔牙对此不以为意:“传说又如何?若是没有出现过便不会有后来者的道听途说。若你今后当真能够开辟肺脏处的金属性源炉,整个叶家都会为之而瑟瑟发抖!”
安化侍默默揣度此话,脑海中逐渐掀起粼粼波涛。
金属性源炉,五行源炉中进攻性最强大的源炉,主修刀气。
不同于剑修的水属性源炉,剑修主杀伐绵亘,而刀修主暴起克敌。
当然,金属性源炉的缺陷亦非常明显,那便是一招未得手便真气匮乏,虽暴动如洪水猛兽,却无法激荡昼夜波澜。
一旦遇到修道之人的木属性真气,很容易便会被源源不断的道家真气消耗致死。
按照温叔牙所言那般,若是自己当真能够开辟肺脏和肝脏两处源炉,那便是道宗和刀气同修的诡谲存在!
道家真气进攻性不足的缺陷被完美掩盖!
刀宗真气延绵性不足的缺陷被完美补充!
主绵亘不绝的道家雄浑真气加持爆发性最高的金属性真气,再配上那把将李墨白剥皮抽筋的斩马大刀......
安化侍的想法很热血,但被李墨白射穿的源炉很颓废。
理想的丰满配上现实的骨感,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温叔牙这里感受失望了。
“爷爷,你说的隐性第二源炉,是真的还是在骗我?”
“我和你师父都有强烈预感,至于能否开辟还要看你的机缘造化。”
“......”
本就颓废的源炉内此刻一片晦暗,仿若被某位无良老叟吐了几口腌臜唾沫。
温叔牙看出了安化侍的颓丧,破天荒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本来是长辈安慰晚辈的温馨动作,但被一只白骨爪戳肩膀的感受实在不算太妙。
“你要相信,这世间很多事情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结果,修行者从一出生便注定了所能抵达的终结。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以你对我的了解也应该知晓,小老儿我这一辈子都是言出必行之人,非信口雌黄之辈。”
温叔牙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安化侍却听得浑身猛地抖了一下。
他对此话没有半分怀疑,因为每次安化侍说要打他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这世间难不成说真的没有一个开辟两道源炉的修行者?”
安化侍还是不甘心。
温叔牙:“据我所知南靖最起码没有,不过海上生明月者倒是有一个!”
安化侍微微发愣:“何意?”
老叟指指自家秃顶的前额:“目前南靖便有一位大修行者,同时开辟了神念意海和佛宗的火属性源炉,源炉位于心脏!”
神念意海和源炉同存于一体,修行界谓之海上生明月。
安化侍表情惊愕:“那岂不是佛魔同修?”
一句话令温叔牙老脸阴沉如水:“安儿,天照宗不是魔宗,旁人可以叫,你却叫不得!”
“这又是为何?”
安化侍印象里的温叔牙,可是个不折不扣地辱骂宗门鄙夷门户之见的家伙。
温叔牙再次露出那双欣赏如花的眉眼,看得安化侍又是面皮一紧。
“因为我发现你不光有开辟双源炉的潜质,还有开辟神念意海成为天照宗祭师的潜质!”
“......”
少年闻言,静默无语。
温叔牙对此不以为意,他看看天色,随即将语调收紧了些许。
“半个时辰快到了,鉴于我和你师父对你如此器重,所以一直以来对你稍稍严厉了些许。我在马车上留了修行神念意海的精要记述,若是你想要鬼彻身上那篇罗睺明禅十三道,自己喂他喝血去拓印便可。”
言罢,他忽然语调软了几分。
“别舍不得下手,把刀喂饱些,那是对你好。”
“今后,爷爷就不打你了。”
安化侍听着这话,鼻尖没来由一酸。
他这辈子还从来都未哭过,所以此刻也没有这种怯懦的打算。
“爷爷,那把破刀又黑又丑。”
温叔牙咧嘴一笑,没有在鬼彻上多说什么。
他缓缓站起身子,然后指了指南方。
“你的道宗源炉被李墨白的南门剑气冲散,除非去寻到你师父公羊子,不然旁人应该无法助你恢复修为。”
安化侍亦望向南方,撑起四十道血洞密布的身躯挺得笔直。
“我师父在哪里?”
“南靖王朝京都南平京,大道登仙阁!”
“我师父竟然在道宗的入世青莲之
地?难不成说他是道宗里的前辈巨擘?”
“咳咳,小老儿我还没说完,是在阁后的马厩里做马夫......”
少年闻言,继续无语良久。
温叔牙继续用白骨爪拍着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仿若真的是位慈祥长者。
“安儿,借助外物终究只是一时之快,爷爷和师父也都是为了你好。也莫要瞧看不起你师父传你的道门真气,能在那种地方偷出来的功法都不是凡俗,这和阑秀坊的姑娘穿的衣服都薄如轻纱是一般道理......”
可能真的是因为人之将死,温叔牙今日格外话多。
“我走之后,记得莫要私自尝试修复源炉。一旦稍有不慎,便可能真的误入歧途堕入魔道!”
“爷爷,你刚不是还说天照宗不是魔道?”
“我指的不是天照宗,世人总觉得天照宗是魔宗,殊不知这世上真正的魔已久不现世......总之你莫要自不量力便是。”
温叔牙将那根马鞭缠在手上,随即回头冲着安化侍咧起嘴巴。
这是安化侍第一次见到自家爷爷的笑。
很丑陋,丑得令他想哭。
“不用火化,也不用埋我,更不需墓志铭那劳什子玩意儿。小老儿我打了你十九个年头,到头来让你这龟孙儿往我头上扬土,这好事儿可不能撂在你头上!”
安化侍微微有些心慌,似乎不太想面对身后那辆空荡荡的马车。
“爷爷,你要去哪?”
“走到哪算哪,反正罗睺明禅功法必死无疑,除非遇着勘破隐境的神仙。你若不想挨鞭子便往回走,咱爷俩儿缘分到这儿也算凑合。”
老叟说罢便走,甩着袖子挥着鞭子,白骨手爪在山林间格外扎眼。
但还没走出几步,安化侍的声音便从后方传来。
“爷爷——我想挨鞭子!”
林间的风还是那般冷冽无情,温叔牙的身板儿被风刮得瑟瑟发抖。
但他没有回头。
“安儿,你的门槛儿规矩下从未走出活人,但那人用一盘熟牛肉便将其破了。自那时起我便想到了这么一天,可能是种预兆,但更应该是种开始。”
言罢,他举起白骨手指在头顶挥了挥手。
这次他没有停下脚步。
原地只剩下一个源炉被废的孤单少年,和一头跛子老马一起,在空空荡荡的无情人间驻足赏光。
然后,这对十九年缘分的爷孙俩,彻底将对方无情的抛弃。
温叔牙的老腿走得很快。
他想走得更快一些。
因为身后传来了一声哭嚎,隐隐间蕴透着几分莫名的奇怪。
距离越来越远。
哭声反而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