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里寂静得很。
康熙高高端坐于御案之后, 他的双手肘支棱在桌上,面无表情的盯着台下诸人。
吏部尚书科尔坤、吏部侍郎王扬昌和吏部侍郎库勒那三人正心神不宁的立在下头,他们全然不知皇上为何会突然宣召他们。
是吏部考核出了什么问题?
吏部尚书科尔坤发现皇上脸上收敛笑容, 表情越来越凝重以后,心里是猛地一沉。偏偏这突如其来的宣召让他根本无暇询问部属,只能在心里快速盘算起近期发生的诸事。
康熙的脸色凝重。
他大半张脸都被阴影所笼罩——康熙万万没想到一场南巡居然会牵出这么多的大事。
浙江巡抚金鋐、杭州府尹秦云、副都统尹楚文……被太子胤礽几个上交来的涉及官员中,竟然齐刷刷得了个优。
呵呵!
康熙反手将吏部考核拍在桌上。
吏部尚书科尔坤眼皮一跳。
几乎在拍桌声响起的一瞬间他便跪倒在地, 屏息凝神等着皇上开口。
“浙江巡抚金鋐、杭州府尹秦云、副都统尹楚文……等人财色贿赂, 与匪徒合谋拐卖妇孺之案,太子已然上报给朕。”康熙沉声开口。
他将吏部考核丢在吏部尚书科尔坤、吏部侍郎王扬昌和吏部侍郎库勒那的跟前:“可你们看看——这优是怎么评出来的?嗯?是何人所评?”
吏部尚书科尔坤背后的冷汗瞬间渗出。
他硬着头皮回答:“奴才该死, 奴才这就令人重新核查。”
康熙冷冷凝视科尔坤许久。
吏部尚书科尔坤双目直视地面,冷汗瞬间脸颊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
他心里无限惶恐。
就在此刻皇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朕听闻你上个月刚收用了两名江南来的瘦马?”
康熙的声音平平淡淡。
但是落入吏部尚书科尔坤的耳中却犹如惊雷,他的脸上血色尽褪,双膝跪倒在地战栗不止:“奴才……奴才……奴才……”
康熙没理会科尔坤的挣扎。
他的视线再次转移到吏部侍郎王扬昌和库勒那的身上:“你们呢?”
两人早已浑身战战。
康熙话音落下的瞬间也瘫软在地。他们根本没有反驳的勇气——从尚书科尔坤的模样他们就明白大势已去,皇上既然调查出尚书科尔坤的又何尝不会调查出他们的?
两人面露绝望。
唯有齐刷刷的请罪:“微臣/奴才该死, 请皇上降罪。”
康熙早有准备。
正所谓杀鸡儆猴不过如此。
这一边康熙忙忙碌碌整顿朝堂。
另一边胤禟三人忙忙碌碌安排着一群解救出来的姑娘。
被家中贩卖给人牙子, 辗转进入瘦马所的姑娘们或是安排去了新建的纺织厂,亦或是被安排去了奶制品厂工作,还有极少数选择拿银钱走人。
至于被拐卖的姑娘。
十有五六在曾经的报案单中寻到了与她们描述相符的人家——胤禟、太子胤礽和四阿哥胤禛三人一讨论, 决定送她们回家。
萋萋姑娘也是其中一人。
只是比起其余人的激动和兴奋,她显得格外胆怯自卑, 频频要求直接去乳制品工厂工作得了, 半点也不想再去撞个闭门羹。
胤禟拉住她的手:“万一呢?万一是你的家里人根本没有收到信?万一他们还在期盼着你回家呢?万一只是出了什么事儿所以没来得及来寻你呢?”
萋萋姑娘沉默以对。
她苦笑着看着胤禟:“九阿哥……民女知道您是一片好心, 只是……这天底下对咱们女儿家的束缚有多大?怕是家里人愿意让我回家……我都怕,都怕牵累了……”
声音中的惨淡不过如此。
女子名声事关终身大事,若是自己曾为瘦马的消息传出去,只怕家里宗族皆会蒙羞, 甚至牵连到家人亲眷。
四阿哥胤禛眸里闪过一丝痛惜。
他上前拉住胤禟:“胤禟,既然萋萋姑娘想要留下……就算了吧。”
“我……”
“胤禟。”四阿哥胤禛打断胤禟的话语,他看了看萋萋姑娘:“这也是萋萋姑娘的选择,咱们应该尊重她的想法才是。”
“……”胤禟看着低着头的萋萋姑娘,终究是同意了胤禛的话语。他拉着胤禛离开院子,闷闷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弟弟我……只是想万一留下遗憾呢?万一那人说的是假话……万一萋萋姑娘的家人一直在等着她回来呢?”
胤禛伸手轻轻拍在胤禟的肩膀上。
他往后看了一眼,轻轻叹了一声:“不如意事常□□,或许这边是缘分罢了。”
胤禟垂头丧气:“……是吧。”
四阿哥胤禛将胤禟送回厢房里,在门口停留片刻以后转过身再一次的走入萋萋姑娘所住的院落中。
第二天。
胤禟登上出城马车时,惊讶的发现萋萋姑娘居然已经坐在了位子上。面对胤禟震惊的眼神,她紧紧拽着手上的小包裹,垂着眼睑看着地面别扭的嘀咕着:“……民女只是担心妹妹们,想要一起陪着她们回家罢了。”
胤禟眼睛烁烁发光。
他眉宇间的阴霾消散得一干二净,朝着萋萋姑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嗯!”
寻亲的路程意外的轻松。
原本缠绕在诸人心里的不安在一声声激动的呼喊声中荡然无存。
看着一个个孩子哭喊着扑入父母的怀中,看着夫妇搂着孩子或是弯腰或是跪地磕头道谢的兴奋模样,不说早已咧开嘴笑的胤禟,就是冷静的四阿哥胤禛,他的嘴角露出浅浅的弧度,整颗心被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所充盈,整个人都感觉暖洋洋的。
马车里的人数一再减少。
再一次在千恩万谢的呼喊声中登上马车,兴奋得一蹦一蹦的胤禟趴在车窗上:“瓜尔佳侍卫,下一个是谁家?”
瓜尔佳侍卫翻看着手上的名单。
他惊讶的扬了扬眉,视线在萋萋姑娘身上一扫而过:“主子,还剩下最后一户。”
胤禟微微一怔:“……哎。”
瓜尔佳侍卫沉声说道:“是……萋萋姑娘家。”
萋萋姑娘放在膝盖上的手掌瞬间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望着身边诸人的经历,她心中无疑泛起了一丝期望——或许,或许她父母没有来寻她,真的是……意外?
焦灼不安的还有胤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四阿哥胤禛默默地握住他泛着汗水的手掌心:“……别担心。”
三人安静的坐在马车里。
马车行驶得速度很快,半盏茶的功夫就驶入一座不大不小的镇子上。这里哪里见过这般奢侈华丽的马车和这么多的侍卫官兵,等车马刚刚停下,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就不远不近的立在旁边,探头探脑,叽叽喳喳。
瓜尔佳侍卫翻身下马。
他风度翩翩的朝着诸多乡民拱了拱手:“诸位大伯大娘,大哥大嫂子们,咱们一行人是受人之托来这里寻人的。”
瓜尔佳侍卫说话口齿清楚,举止落落大方,面对诸多乡民也没有半点倨傲。
难得一见的俊俏青年登时让诸多乡民没了抵触,很快乡民们就凑了过来,当头的一名敦厚的老妇人乐呵呵的询问:“小哥是来寻什么人?小哥今年几岁?可曾读书?可曾娶妻?”
瓜尔佳侍卫:……
他欲盖弥彰的咳嗽一声,赶紧转移话题:“咱们是来寻东二村的许三郎家。”
“……许三郎?”
“……东二村的许三郎?”
令人意外的是瓜尔佳侍卫的话音刚落,只见眼前的乡民们齐齐色变,一时间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在也无人来询问瓜尔佳侍卫的私事。
这尤为古怪的景象让胤禟、四阿哥胤禛和萋萋姑娘心里猛地一沉。还未等他们推开车窗说话,最先说话的老妇人犹犹豫豫的询问:“……你们来寻他是做什么?”
“他的女儿……官府寻到了。”瓜尔佳侍卫犹豫了下,还是缓缓说出口。
老妇人下意识的惊呼:“三丫儿找到了?”
萋萋姑娘浑身一震。
她猛地靠近车窗,望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脸庞,无数曾经被掩埋的记忆在一朝涌了上来。萋萋姑娘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她推开车厢门,跌跌撞撞的跑了下来哭喊着:“徐……徐大娘?”
“三丫儿……”徐老妇人呆呆地看着犹如仙女一般的萋萋姑娘,艰难的将她与记忆里那个灰扑扑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她嘴唇蠕动。
半响才嚎啕出声:“你这孩子……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这是三丫儿?”
“三丫儿回来了!”
周遭的乡民们一阵阵的惊呼起来,随着他们的呼喊声四周冒出不少乡民,也挤挤挨挨的凑了过来。胤禟和四阿哥胤禛看到这一幕,脸上也噙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两人也一同走下马车。
还没来得及和萋萋姑娘说话。
只见她环视四周,迟疑不定的开口:“徐大娘……我的,我的爹娘呢?”
现场一片寂静。
瓜尔佳侍卫疑惑不解的同时又心生不祥的预感:“请问……”
“东二村的许三郎他们家,三年前有人捎信告诉三丫儿的下落,他们全家就……就出去了……”徐老妇人不忍的避开萋萋姑娘的视线,颤着声音开口。
“自那天起……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胤禟和四阿哥胤禛面上的笑容尽数消失。
两人的心顷刻间落入冰窖。
他们瞬间想起萋萋姑娘的哭诉——使人去了信,自己等了三个月,六个月,半年没等到一通回信更没见得到人。
如果……如果说萋萋姑娘的父母没有放弃她呢?如果他们出发是为了去寻萋萋姑娘呢?那……他们怎么会没有回来的?
想想那些穷凶极恶,不是头一回绑架的匪徒,胤禟不敢往下想了。他推开车窗,颤着声音往外说道:“老奶奶……你……你能告诉咱们许三郎家在哪里吗?”
农户们面面相觑。
很快一行人指点着方向,簇拥着马车往村里驶去。
宅院已然破败。
两扇大门半掩着,门匾上的字已斑驳模糊得看不清原本的字样。透过大门之间的缝隙往里看去,院落里四散着杂物,荒草已足有半人高,破旧朽烂的门窗散发着难闻的霉味。
带路的人摇摇头:“就是这家。”
萋萋姑娘哪里会不记得家呢?墙角边她的爹爹曾经抱着她放着鞭炮,结果吓到了隔壁家养的大白鹅,追了他们足足三里地。
她伸出冰凉的双手推开大门。
大门轰然倒下,灰尘仆仆的院子里还留下无数家人的痕迹,却没有了她至亲至爱的两个人的踪迹。
萋萋姑娘蹲倒在地上。
她捂住脸,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