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黄尘滚滚的道路两侧,不时有黑色的乌鸦落下,四处跳跃着在低沉的丘陵起落,撕开残破的地皮,啄出尚带着血丝的肉片,贪婪的吞下,黑红色的血在尖喙上滑落,打在下方一颗苍白的人头上。血水落在了那只泛着青色的瞳孔中央,缓缓流下如同一滴浑浊的泪水,那颗人头却还在向着远方张望着,至死还在渴望着救赎。
在他的前方和后方,在这一条狭窄的道路两侧,正倒着无数的类似身影,他们都在望着遥远的方向,但却倒在了无比遥远的漫漫长途之中,形成了这低矮的丘陵,“神!”很多人都已经死去腐烂,散发着恶臭,还有一些刚刚倒下的,他们还在喃喃地念叨着那个字,前方!只要到了前方,他们就能够获得救赎,至少他们在内心深处这样告诉自己,干枯瘦弱的手还在不甘地向前伸出,渴望得到那虚幻的援手,但终是虚无。
在这条死亡之路的外面,那些至死不甘之人心中前倒影的景象,是更为漫多的匆匆人影,占据了视屏线以内的全部世界,如蜂如蚁一望无际。他们的身上穿着简陋的破布衣衫,大多已彻底腐朽,不说御寒保温,连遮羞都做不到,大片的皮肉都露在外面。但这时羞耻的观念已经淡漠,很多人的神色并不比那些倒下的人好上多少,他们都只是还在活着,处于随时都可能倒下的边缘处,生命与死亡的界限完全模糊了。
“爹,我好困!也好饿!咱们就在这里等娘吧!”缓慢向前的人群之中,有一对父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做父亲的年纪似乎也不大,但已是一脸的老茧,在他的脸颊上还烙印着一个‘奴’字,这和人群中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都是逃亡至此的奴隶。小孩脸上尚没有印刻文字,但是神情恍惚,前行全靠父亲拉着走,他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脚板上满是磨破的血泡,嘴唇干裂,正在低声向父亲请求。
“狗蛋乖!再坚持一下,咱们再走一会,到了前面再休息,等你娘赶上来!”父亲的眼中闪过浑浊的泪水,摸了摸儿子的头,便继续拖着儿子向前方走去。他们一家五口都是中州富贵人家的奴隶,他本人做了一辈子的石工,才因为表现好娶了一个主人不要的床奴女人为妻,他们的一切都是主人的,随意主人如何处置,就连他们新生的一个孩子被主人亲手掐死,他们也只能笑脸相迎,因为这个世界都是主人的,他们只是物品。
他们唯一的存在的价值就是取悦主人,因为整个世界都在这样告诉他们。但是不知为什么在内心的深处,他总是还记得自己是人,也拥有喜好憎恨的本能,只是当那一份本能面对铁鞭与屠刀的时候,总是在退缩。但一切都是有极限的,当那个主人将他妻子摧残至死,还要将他唯一的儿子阉割贩卖的时候,他只能选择了逃亡。顺着这一股不知流向何方的洪流前进,为的只是不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下一个自己,一个奴隶!
“爹,你说我们能够活着见到神吗?”狗蛋无精打采的眼神已经开始暗淡下去了,一双腿直直地拖在地上,顺着父亲的脚步滑行。“一定能!我们一定能!神他老人家在等着我们呢!只要走到那里,我们就再也不会受饿了,再也不会有人鞭打我们了,狗蛋你听见了吗?前面,神就在召唤我们!”父亲感受到了背后儿子逐渐僵硬的身体,眼中的泪水在大滴大滴往下流,他拼命地呐喊着,但却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声音。
“啊……”他跪倒在了地上,发出了断肠的嚎叫,但却没有任何作用。周围人只是漠然地看了看他,便继续向着前方走去,人潮在经过他的瞬间向外分散,越过之后,便再度合拢起来,像一潭死水跟着前方的人群向前流去。不久,水面上这处不多的石子也彻底消失了,满脸老茧的石匠抱着他的儿子,一起倒在了死人堆里。
“惨啊!真是惨啊!这又是何苦来的……”距离汹涌的人潮之外,还有着一条扭扭曲曲的石阶古道,上面正有稀稀落落的几辆马车行走着。其中一辆马车的车窗并未掩下,方才发生的一幕被完完整整地看到了车中人眼里,一个身穿着仆人衣衫的俊俏少年正在不住叹息,眼中水汪汪地,似乎都要哭出声来,浑然不似一个男人。
“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将车窗盖住,当心那些人把你拉出去炖了吃掉,现在可是没有比嫩羊羔更好的东西了,尤其是你这种!还不仔细些!”俊俏少年还在伤感,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还带着露骨的唏嘘,令俊秀少年脸不由一红,连忙将车窗拉了下来,光线一暗,坐在她对面的那个身影轮廓显现,可以看到脸上苍白的胡须,眼睛闭着,苍劲的头发挽在头顶,用一根灰金色的头巾包着,身上有着不弱的气息。
“阿叔,我们就不能帮帮他们吗?那些人真的好可怜啊!”俊俏少年自袖里取出了一块粉红色的手绢,摸了一下眼泪,楚楚可怜地看着老人。许是掩上了窗的缘故,车内莫名出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脂粉的气息,俊俏少年的脸色看去很是白皙,胸脯坟起,粉红色的手绢一角纹着一朵火焰牡丹,当中有着一个小小的‘颖’字。
“帮?怎么帮?天下可怜之人如此之多,怎帮得过来?……死丫头,和你那姐姐都一个德行,女子见识,心肠……”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显得极为不快,也是一时口快说出了自己心中真正的不满,也揭示了俊俏少年的真实身份,竟是一个女子。但说到她的姐姐时,他眼中却有着明显的忌惮,话说了一半,便已经戛然而止了。
“阿叔,难道我们不就是来帮他们的么?为什么放着眼前的活人不顾,非要去天险峰救人?难不成这些人的命就不算命么?……”还好俊俏少年还正处于伤感之中,并没有听到他提起的忌讳。她的眼睛又贴在了车窗前,那儿有一个用口水沾出的小洞,车外的惨象仍旧历历在目,她的心在颤动,心中也满是疑惑,低声询问着渴望答案。
“这你就得去问你亲爱的三姐了!因为天险峰下的那些人是她的人,而这些还不是她的人!懂了么?你这个傻丫头……”老人冷冷笑了笑,用手指在俊俏少年头上点了一下,摇头叹息,“她如此做,只怕也是身处泥沼不得为之……好好的一场大胜仗,怎地就搞成了如此模样?看来回去还需要再劝劝两位长老,夺天下容易,治天下难,若真将一门生死托人,也万不可交于莽夫之手,否则根基再厚也经不住无底洞……”他在心中暗想,又闭上了眼睛,一手捻着自己的花白胡须,嘴角的冷笑尽数收敛,泛起了沉思。
“驾!驾!……”除此之外,车队便是一片沉静,和不远处的活死人群没有分别,车上的车夫挥舞着马鞭在抽打马儿,低沉的吆喝声也显得有气无力,马群也没有嘶鸣的声音,默默地拉着车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年久失修的石阶古道上坑坑洼洼,震得车轴在吱呀呀作响,车轮起伏摇晃,车檐前下垂的旗帜稍稍展开,露出一个古朴的唐字。
更远处,人迹尚未涉足的地方,冰雪已经开始消融。干硬的苍白积雪只剩下了外壳挺立,内在的雪肉都已化为了涓涓细流,流淌在干枯的草茎丛中,最高处的草色已经有若许似有似无的绿意,但在丛林的深处,一切还都是冬雪的世界,干枯的树枝上,满是亮白色的雪影,下垂而成的尺余冰锥滴淌着淅淅沥沥的水花,几朵还未飘落的枯黄叶子在风里瑟瑟发抖,好似马上就要落土归根,但却总是晃呀晃呀掉不下来。
外面漫漫的人潮之中不时有人脱队,三五成群,二八一组向丛林的方向奔去。不同于道中的那些死亡者,他们都算得上是精壮之人,瘦骨伶仃的躯壳上还能看到几丝肌肉的痕迹。应州的凶险他们都很清楚,远离了人潮危险倍增,山林的险恶更是无可比拟,但他们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因为在疲倦与疾病之外,他们面临着更大的麻烦——饥饿。
“冻死了!希望能够在这找点吃的,好多撑一会!……”这一次脱队的队伍中,有一个三人组成的小队伍,他们正贴着丛林向深处探去,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但却还是踏的积雪吱吱作响。其中有一个肚皮干扁的胖子,正捂着手哈气,一边尽力将腰带向回收紧,寒风正贴着他的肚皮往里窜,过于宽松的袍子形同摆设,胸腹已经冻得和他的脸一样,紫青紫青,唯一还泛着血色的地方,却还是一个大冻疮,流着黄浓。
“你丫的闭嘴!这地方本来就不是好地方,咱们穷哈哈实在是外面混不下去了才要来这讨生活,你说你一头大肥猪放着好日子不过,跟着来趟什么浑水?我们哥两个到时非让你还死不可……”和他一起出来的有一个瘦子,身上穿着灰色的紧身衣,脸色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但眼中的精光犹在,是个练家子,一听他说话就开始喝骂,怒气不小。
“谁他妈没事想来这里遛弯?我还不是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才跟着一起过来,谁想到竟然是这副光景……早知道还真不如挨了那一刀的好!你们可不许抛下我,你们先前可都收过我的钱的……”胖子也是怨气连天,他本来是灵境堂在苍州的管事,小日子过得很舒心,但上次暗月天劫一切混乱,他所在的铺子被人抢了,这在灵境堂可就算是大罪了,下场绝对好不了,被逼无奈他才跟着一起逃亡,这两个人就是他的难友。
“还不许抛下你?!老子不就收了你几两银子么?现在就还给你!”他的话本来是恐惧之极的无奈之言,但却引起了瘦子的愤怒,他早就看不惯胖子,此刻急于脱身更是借题发挥,“你告诉老子,现在这些铁疙瘩有什么用?能抵得上一两糙肉么?每一次找到的东西,都是你吃得多,你倒是说说你现在倒欠了老子多少?”说着,他从怀里丢出几块馒头大的纯银锭子,厉声呵斥道,眼中的精光四射,看去十分怕人。
“你……你……”胖子气得浑身发抖,他武艺平松,早就自知靠自己绝对没有活着抵达的可能。这才花重金结交了这两人,那可是下了血本的,想不到对方现在反悔了,他也是有苦说不出。他给的银子足够这两个人好活几辈子,但是这荒郊野外,银子确实没有任何效果,他的心血白花费了,视财如命的人在这一刻也有了杀人的冲动。
“孙老板,看来很不服气,可想和兄弟比划比划……”灰衣瘦子露出了残忍的笑,看得孙胖子心惊肉跳,不由自主向后退去,“不!不!绝无此意……”但瘦子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还在紧逼,明显要谋财害命。“来嘛!久闻孙老板是灵境堂的高手,背后的靠山可是硬得很,怎么看不起和咱们这些穷哈哈动手?”瘦子继续紧逼。
“好了!王兄,这地方山穷水恶,哪里还有和孙老板开玩笑的功夫?还不如省些力气去找吃的,说不得还能熬过这最后一遭!”一直在冷眼旁观第三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是一个身体相当强壮的男人,双臂粗壮,虽然流亡的灾祸也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强壮的体魄依旧存在,向中间一横,硬是将两人隔了开来。
“孙胖子算你走运!以后嘴上积点德,这次我是给廖师傅面子,否则你……哼!”瘦子斜着眼看了看强壮的男人,很不愿认同,但最终还是低头了。“一定!一定!下次一定注意!”孙老板顿时如遇大赦,连忙道谢,向廖师傅投去感激的眼神。“我和老廖去这边,你一个人去这边!”还没等他高兴完,就听到瘦子冰冷的喝声,顿时就又是一个冷战,让他一个人去找食物,这不是要他的命么?但一看瘦子的眼神,就知道这事没商量的余地,“该死的王奴才,我日你姥姥!”在心里将对方骂了数番,还是去了。
三个人随即分开,姓王的瘦子和廖师傅从林子边上搜寻,孙老板顶着寒风,一脚深一脚浅的向丛林深处走去,不多时就只剩下了一个影子。
廖王两人在林子外搜寻,寻找一些偏湿润的树下挖掘,这里一般都有野菜蘑菇之类的东西,平日里是五谷之外的杂食,现在正好可以用来救命,廖师傅是一个厨子出身,很擅长寻找这些,不多时便找了一大堆。“老廖,只靠这些怎么吃得饱?还是得找肉食才行……靠!你怎么还找这些?”瘦子在一旁抱怨惊叫,因为他发现老廖还在采集花椒之类的佐料,这都什么时候了,人都快饿死了,还在搞这些有的没的?
“哼哼!饿了这么多天,兄弟你就不想吃顿好的?现在佐料有了,肉也不缺,正是好时候!”廖师傅露出了奇怪的笑容,看得瘦子有些心中发毛。“肉?哪来的肉?莫不是你身上还藏着,快拿出来!咱俩分了,莫等那个胖子回来,到时可……你说得肉莫非就是……”瘦子开始还很激动,但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中满是惊骇。
“你当我护着那个胖子这么久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香喷喷的烤全羊!”廖师傅眼中阴冷的光更盛了,吓得瘦子不住往后退去。“兄弟,这路可还长着!不吃饱了可就走不下去!人肉的滋味你应该还没有尝过吧?那可比猪肉牛肉强得太多!来跟着吃一块吧!”廖师傅收回了目光,抱起采集好的东西向山林孙胖子去的方向追去。
瘦子心中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他也没少干过坏事?但是这吃人肉他还是无法接受,只是一想到这个念头就感到苦胆水在向上涌动,但是望了一眼,外面那条由死人铺就的大路,再想想廖厨子刚才的话,他只觉得肚中的饥饿更深了,嘴边似乎都能够感到喷香的肉味,口水下流,本想掉头离开,却鬼使神差地向着山林深处走去。
“啊!”廖厨子走得时间不长,地上还有鲜明的脚印,他紧跟着前行。忽然他听到了前面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似乎是孙胖子的声音。“老廖,得手了吗?”他心中顿时大喜,连滚打爬向着前面奔去,他似乎已经能够闻到肉的香味,说什么这次也要咬上一大口,管他是什么肉,现在肚子里的灶王爷已经开始催帐了,哪管得了这么多?
翻过前面的小山坡,前面能够看到一个身影在树下蹲着,身边放着一个小铁锅,还有着一堆蘑菇干菜类的东西,这是廖厨子。他连忙向前奔去,却被眼前一个忽然扑出来的东西吓了一跳。“救我!……救我!……”那个东西一下扑倒在了王瘦子身上,拉着他哀求着,浑身粘糊糊的,还带着腥味,吓得他连忙向旁边一闪,将他丢在地上。
“孙胖子,怎么是你?老廖呢?……”王瘦子看清了眼前的人,原来是早先分手的孙胖子,他全身都是血,一根腿只剩下了半截,正在拉着他求饶。见了这光景,他早已忘了他们本来是合计着要吃孙胖子的,颤着声音问道,“救……救我……”对方根本无法回答他,只是在一个劲地哀求。而这时他也找到了答案,顿时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远处的那个黑点四周忽然出现了两个巨大的黑影,足有两丈高,浑身长着黑毛,眼里一片血红,“吼!”它们怒吼了一声,直接将廖厨子从地上拾了起来,一左一右一分猛拉,“哗!”肚肠流了一地,它们就着鲜血猛吞起来。“啪!”廖厨子的那颗头颅打着旋儿,飞到了他跟前,半边脸已经被撕扯掉了,露出暗红色的碎骨。
“啊!”当即他就吐了,苦胆水一股一股向外喷射,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现在他什么也不想要了,他只想远远地逃离这一片魔地,这个地方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哪怕饿死他也要去外面,去见一见人迹,这样才能消除恐惧。但一回头,他就看到了另一双血红的眼睛,片刻间,山林的深处又响起了一声惨叫,血在雪地树干上飞溅……
后世四书大学有云:国之将兴必有祥瑞,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时代的风暴席卷到了一个最让人胆寒的角落,属于应州大地上的灾劫正在兴起,光明之前的黑夜之中,漫漫长路上寻求彼岸的人正在以血骨铸道,暗黑的树林之中,人与禽兽一样疯狂,血腥弥漫的世界之中,乌鸦与野狗在四处乱窜,更多的恐怖还在继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