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关捷在水池边上刷牙,仍然没有看到他的乌龟。
他急着上学又怕它饿死,就把剩饭剩菜朝水里一样倒了一点,弄得没有浮萍的水面上都是油膜。
背上小书包之后他去隔壁约人,胡奶奶告诉他路荣行已经走了,今天该那位做卫生检查,天没大亮就去学校门口记没戴红领巾的小学生的姓名了。
关捷去的时候,看见路荣行靠在入口的墙上,胳膊上用别针别着红袖章,手里拿着个小本子,而门外被拦下来的那一堆学生里,谢军光荣在列。
这种人通常有两种选择,一是回家去拿,二是报上大名了回头等班主任的批评。
谢军和关捷差不多怂,成绩一般般但超级怕老师,正在迟到和批评之间犹豫不决,看见关捷来了瞬间眼睛发亮,凑过去窃窃私语了几秒钟,商量出了一条锦囊妙计。
片刻后关捷进了学校的门,而谢军对卫生队声称回家去拿,但其实里外的两个人同时在往院墙的一边跑,最后在垃圾堆旁边隔墙相望。
关捷解下红领巾,在墙角捡了块小石子包在里面,对看不见方位的谢军说:“我要丢了,你走开一点,砸到你了不负责啊。”
谢军在外头拍院墙:“可以了,你悠着点,别扔到河里去了。”
关捷没理他,小心翼翼地抛了两次,才将红领巾扔了出去。
墙外的谢军很快响起一声:“哈哈哈有了,回教室了还给你。”
关捷离开垃圾堆,因为厕所近在眼前,就去上了个小便,出来走到操场上遇到了教务主任,也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礼貌地喊了声老师好。
然后主任问他:“你的红领巾呢?”
关捷就傻眼了,脑筋瞬间拧成了麻花,在想自己是没戴好呢,还是把谢军供出来好。
最后由于时间紧迫,在主任喝出“我问你话呢”的时候他还没想明白哪个后果更严重,干脆就以不变应万变地没有坑声。
镇小的主任比校长更像校长,严厉得不像话,于是几分钟后,校门口的路荣行就看见关捷又来了,然后连带他们整个值日小组,都被主任给批了一顿不负责任。
不过主任走了以后,他还是将关捷的名字给擦掉了,因为那位离开之前,眼珠子都快眨掉了。
整个早餐期间谢军都十分愧疚,就是没什么具体的表示,不过上完两节课,两人就双双忘记了这件事,在教室外面你追我赶。
上午第四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袁老师开讲之前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就是班上的六一节目有着落了,班上五个女同学将代表班级表演一个新疆舞,其中就包括郑成玉。
关捷不用唱歌了,开心地将巴掌对着假同桌拍得震天响。
郑成玉看他一脸崇拜的模样,歪了两下脑袋,原谅了他踹断自己板凳的旧仇,开始建立新的友谊,她说:“老师说,我们跳的那个舞,最后是要找几个同学撒东西的,我就找你了,行吗?”
行倒是行,关捷点了下头,又抬了下眼皮问道:“撒什么?花吗?”
“不是,”郑成玉拿手比划了一下,“就是那种会反光的纸,亮晶晶的那种,剪成小块了撒。”
那种纸文具店里有得卖,薄得折出角了也立不住,被光一照能把狗眼都亮瞎,关捷心里有数了,继续了解流程地说:“怎么撒?我们跳到舞台上去,往你们头顶上倒吗?”
郑成玉捂着嘴笑道:“你们怎么能上舞台呢,我也不知道,我问问老师了再告诉你。”
关捷正要说好,谢军忽然从他背后扑过来,问他们俩在说什么。
郑成玉于是把要撒反光纸的事又说了一遍,谢军连忙说他也要参加,郑成玉嘴里说人数满了,其实心里就是觉得哪怕作为一个幕后,都应该是像她这种,长得好看一点的人。
从这天起,关捷每天放学都能看到郑成玉和另外四个女同学在操场上加训舞蹈,五个人的动作那叫一个乱,还没有路荣行抱个琵琶坐在那里有看头。
他看不上,班上却有人羡慕到黯然神伤,关捷自己很难注意到小女生的心思,这还是几天后放学的时候,谢军指着主路人行道上的一颗香樟树跟他说的。
“你看,甜胖子又在偷看郑成玉她们跳舞了,她肯定也很想跳,但是她那么胖,扭起来、噫……”
他说着尾音拐了个弯,还用身体配合着打了一个浮夸的假寒颤,自以为很好笑。
关捷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在那颗还不茁壮的香樟树后面看见了班上的包甜。
包甜生的白白胖胖,个子比关捷高一点,但体重估摸着是他的2.5倍,班上的同学老是笑她,喊她甜胖子。
但王子恺和他的狗腿子们也老喊他矮子,作为同样被嘲笑的队伍,关捷从没觉得矮子碍着谁了,所以胖子对他来说也一样。
他通常是按性格找伙伴,在他和吴亦f那一帮爱藏猫猫的朋友之中,他最喜欢的就是另一条街道上的一个小胖子,关捷跟着他基本都躺赢。
除了路荣行之外,他和外向的小孩比较投缘,而包甜不爱说话,能不动她就不离开座位,连厕所都不怎么上,关捷又一下课就在浪迹天涯,所以这几年小学读下来,总共也没跟这姑娘说过几句话。
但他对包甜的印象不坏,一来是郑成玉整天吆五喝六的,导致他怕了这种娇滴滴的女生,要是有的选,他宁愿跟包甜这种斯文人坐在一起。
另外就是他曾经吃过包甜的东西。
有一回,包甜带了一包油炸小黄鱼到学校来,只要有人路过她的座位,她就会将纸袋子提出来,问对方吃不吃。
虽然那嗓门特别小,唯唯诺诺的,但风一样刮过的关捷还是听见了,他停下来拿了一条,说完谢谢马不停蹄地跑了,塞进嘴里才发现它酥脆得惊人,但也没有专门回去告诉包甜。
那天班上不少同学都吃了她的小黄鱼,但放学以后关捷在路上,听见班上的同学们边走边笑,女生说怪不得甜胖子的鱼比卖的还好吃,原来她家里是开餐馆的,男生就更大声地笑开了,说那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胖了。
关捷当时的感觉就是“这些人真是没话讲了才讲这些”,但现在不知道是他长大了一点,还是谢军那声“噫”里的恶意太明显,他反正不是很爱听,就拽了谢军一把,走起来说:“关你屁事啊,别人又没扭。”
谢军被他扯得朝前跌了一步,笑嘻嘻地拿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开个玩笑嘛。”
那确实是个玩笑,而且偷看和胖也都是事实,但是怎么说呢,关捷就是有点怕谢军指到一半包甜突然回过头来,那样他会觉得尴尬。
这天包甜并没有回头,但事实证明人会无缘无故地忽然注意到另一个人,就说明他们必将还有牵扯。
那天一个早间暴雨如注的星期三。
每当奔涌的雨水灌满学校的下水明沟,水沟就会化身为鱼塘,出现各种各样的水生生物。
路荣行一扫帚扫过一个垃圾袋,居然翻出了一只青皮螃蟹,这要是按照他的习惯,看见也当没看见,扔在这里根本不会管。
但这会儿关捷在水沟边起哄的声音在他的听力范围之内,路荣行于是喊了一声,看那位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眉开眼笑地把螃蟹抓走了。
别的班有学生更厉害,竟然在沟里拦了条接近两斤的草鱼,放到水泥地上了都能一跃小半米,羡煞了无数两手空空的学生。不过很快得到消息的厨房大师父就追了过来,一口咬定那是学校池塘里养的鱼,以共有财产的名义给没收了。
关捷捏着那只小螃蟹,回到教室吸取了路荣行的教训,没敢将它放进文具盒,而是用透明胶缠住了它的螯和胸足,直接放在了桌子上,下课的时候再解开,让它乱爬一会儿。
吃早饭的时候,关捷突发奇想,撕了一小团馒头塞在了螃蟹的钳子上,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一整个上午都惦记着喂螃蟹,因为螃蟹吃东西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它会用一只钳子按住吃的,用剩下那只撕一坨往嘴里塞一口,一套动作不疾不徐,桌上也不掉渣,吃相里面充满了教养,萌的关捷简直停不下来。
谢军也跟他一起看,震惊地说我草这个螃蟹好像人。
中午到来之前天色放晴,出来一个大太阳,将湿漉漉的水汽迅速收干,成全了关捷对下午那节体育课的向往。
下午的体育课如约而至,上来就是一个800米的热身训练,关捷在前二十名里跑完了,坐在地上平复呼吸,看着跑道上的人逐渐变少。
因为跑完了老师还要集合,所以大家都没有散,一半像关捷这样瘫了,还有一半在跑道的内外沿给自己的好朋友加油打气。
包甜毫无疑问是最后一名,离倒数第二有将近大半圈的距离,她的速度非常慢,但口鼻里的喘息都重得吓人,不少人跟着她喊加油,但是真心和嘲笑的人大概各占一半。
这个年纪的小孩,基本无法意识到除了伤痛打击暴力之外,言语、孤立也能叫暴力。
包甜满脸都是豆大的汗,她低着头在心里拼命,无奈身体将她所有的努力都化成了慢动作,几分钟之后她实在不堪重负,在窒息的心口痛里倒在了地上,只是这个动作看在有些同学眼里,也慢得像是一场叫做胖子偷懒的戏。
出了这个变故之后,体育老师让其他人继续,将包甜扶到了草地上休息。
关捷混在人群里过去看过一眼,听见她在对座位附近的女同学说“我没事”,声音和语气一如往常,细声细气的带着点笑意,就信以为真地走开了。
然而半节课过后,在自由活动时间里偷偷溜回教室准备看一下他的螃蟹的关捷,却在冲上讲台的那一刻,听见了一阵压抑的哭腔。
他在讲台上刹住脚步,正是不知所措,就和循声抬头的女孩形成了对视。
包甜哭得脸红脖子粗,大概也是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回到教室,脸上迅速浮起了一种关捷根本看不懂的复杂表情。
丢脸、屈辱、敌意、怨恨以及自我厌弃等情绪交织在一起,瞬间将这个年幼的胖女孩丢进了一个绝望的深渊,浑噩间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不然四面八方永远都只有嘲讽的嘴脸和笑声。
她猛地站起来,身前身后的桌子都被碰得移了位,发出“咝”的擦地声,可当她转过身,准备离开教室的时候,讲台上的关捷却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一句。
“那个,包甜,你要不要看螃蟹吃东西?”
然后为了增加吸引力,他还绞尽脑汁地补了一句:“很好玩的,和……和郑成玉吃东西的样子一模一样!”
包甜大概真的是太羡慕郑成玉了,明明哭得昏头涨脑,听见这一句的第一反应却还是质疑,心想郑成玉吃东西那么秀气,怎么可能和一只螃蟹一样?
关捷看她好像静下来了一些,赶紧跑去拿螃蟹。
可惜螃蟹被他喂了一上午,已经吃够了,这一回没有给他面子,他一将馒头塞进钳子里,螃蟹立刻就丢掉,关捷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只好胡编乱造地说:“它可能是有点认生,你等一下哈。”
包甜却忽然哭着笑了,因为螃蟹那个嫌弃他的样子其实也挺好笑的,笑完了她又趴在谢军的桌子上呜呜地哭。
关捷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怂在座位上和螃蟹大眼瞪小眼。
过了会儿包甜哭完了,关捷将螃蟹和馒头都送给她了,让她跟它培养一下感情,然后它就会吃给她看的。
可是放学后包甜把那只螃蟹放回了校外的河里,她看着它消失在水底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可以再坚持一下。
原本倒在跑道上的时候,她是准备退学的。
——
一中杀师案的议论声迅速消弭,一周之后,随处几乎已经听不到人们联动式地提起它,它就像那根飘走的草芯,日复一日地离人们越来越远,大家的生活再次被熟悉的家长里短填满。
不过处在事件核心点上的关敏还关注着这件事。
李云三人从学校消失了,关敏右边那个座位空了下来,桌上桌内空空如也,要不是桌面上刻着的“早个屁”,有时她甚至会忘记,自己旁边坐过一个那么讨厌的人。
新的班主任还没安排上,时间却仿佛比以前流失得更快了,关敏不好去戳师母一家的伤口,就只能从田老师那里获取进度。
还没有新消息。
市里的痕检报告下来了,证实西瓜刀上有李云和曹兵的指纹,而刀口的血迹是伍老师的。
派出所那边抓到了几个怀揣不明资金的小学生,他们声称,那三百多块钱是星期天在桥上自杀的那个初中生给他们的。公安局因此并案调查,接着指控李云三人有可能是谋财杀人。
关敏听到的最后一条有关李云的消息,就是他已经被拘留,但是不肯认罪,他的父母找了个律师,准备去市法院打官司。
小满悄悄路过了小镇。
张一叶将洗好的照片拿给了路荣行,后者给了他一份洗照片的钱,同时请他吃了顿烧烤。
关捷的乌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大雨就越狱,顺着下水口往路荣行家的院里爬,然后被那只鹅当成入侵者啄到龟壳在地上打滚,被揍成这样了它还是要去,关捷都怀疑它是看上那头鹅了。
另一边那首茉莉花,路荣行已经弹得很熟了,关捷和吴亦f稀里糊涂地和好了。
六一在关捷没怎么期待的前提下,飞快地来到了眼前。
那天整个学校的气氛都很躁动,从早读课开始吵闹,化妆的化妆、听纪律的听讲,关捷的任务就是躲在舞台上的幕布后面,扯那个装着道具的簸箕。
原本的碎反光纸因为不够缤纷,被老师改成了更飘逸的金色纸蜻蜓。
出发之前关捷忙里偷闲,去楼下的六年二班参了个观,想看被点上眉心红和涂成猴屁股的路荣行,谁知道路荣行却还是往常那个样。
关捷有点失望,挂在墙上说:“你怎么不化妆啊?化了多好看啊哈哈哈。”
路荣行慧眼如炬:“你觉得好看?进来,我让老师给你扮上。”
关捷跳下墙墩跑了:“不用了谢谢,我只想好好的当一个观众。”
表演定在9点半开始,而从学校到镇电影院的步行时间大概在15分钟以内,但是考虑到学生们不好管理,8点四十就开始有老师带队走了。
关捷跟着自己班的部队,叽叽喳喳地进了会场,电影院里即使开了灯也黑得厉害,关捷的班级坐在整场中间的位置,即使老师要求坐好不要动,还是不断有学生坐下又跑开,溜到外面去买零食。
一直闹到9点一刻,舞台上的大灯才“唰”的打开,有人出来维持纪律,关捷一看就知道那是路荣行的妈,只是今年又换了一条裙子。
又一小会儿后,汪杨说了些场面话,节目就正式开始了。
独唱、合唱和舞蹈,每年都是这些花样,关捷看得并不认真,他享受的是这种放风式的乐趣,有一半的时间都歪在椅子上吃东西和讲话。
中途有个二胡合奏表演还算新鲜一点,关捷看了个整的,很快又开始打烊,这种快乐的堕落时间一直持续到汪杨报到茉莉花的幕,关捷正襟危坐,才打算用整个人来支持路荣行,就被班主任给小声叫了出去,让他到台上去做准备,因为下下个节目就是他们班的新疆舞。
关捷起来得有点不情愿,可等他上了舞台,才发现这个位置比场中要优越太多,他连路荣行的琵琶弦根数都能看清。
而他的邻居坐在舞台中央,脸上仍然没有妆,表情和平时一个样,只是脸色被强烈的舞台灯光映得略微有些惨淡。
关捷拨了下手里簸箕里的纸蜻蜓,心说早知道就不笑他了,他这会儿没化妆,看起来活像个鬼,气势上就输了猴屁股一大截。
可等茉莉花的前奏响起来,路荣行抱了下琵琶,开始用甲片一轮一轮拨弦的时候,关捷忽然又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一圈光。
路荣行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弹琴,关捷可能习惯了,所以没有产生过诸如“厉害”、“牛逼”和“好狂”之类的观后感。
但是在临近毕业的这一年的这一天,他忽然在这道平时不会有的灯光上,看见了路荣行身上的闪光点。
这人又懒,数学又差,但不可否认,这人仍然是优秀的,优秀得一瞬间恍惚让关捷有了种距离感。
大概那就是汪杨要求他练的气质,肩挺背直、信手挥弹,既不悬腕也不扎桩,几乎没什么花式,但上千人的目光压在他身上,都不能令他弹错一个谱子。
如果有人说,男生弹琵琶就是娘娘腔,这种言论在外面是要被人嘲笑的,因为琵琶曲目里有一半是武曲。
即使路荣行这回弹了首抒情的歌,关捷仍然觉得他帅气得要死,这种悸动使得他在台下掌声涌动的时候,忘形地将簸箕里的东西提前撒了。
金色的纸蜻蜓扑向路荣行,成片地打着旋、反着光,悠悠地将他罩在了里面。
他在台上回过头,愣了一下,然后对幕布的方向露了个笑。
路荣行从来没过过这么骚气的儿童节,同时这也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