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宝剑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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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华这个诊所不算大,但设备齐全,连护士也十分专业,比起钟乐岑那个冒牌兽医院来真是有天壤之别。空华带着钟乐岑进了检查室,一关上门,钟乐岑就赶紧说:“真不用检查了。其实我这一阵子挺好的,胃病也没犯过。就是这几天太忙,加上……手头紧一点,午饭没好好吃。今天下午去给一家哈士奇做检查,那狗太能忙活,累了一点,在公交车上又颠了一点,就有点头晕。小来大惊小怪,硬是打电话把他叫来了……”

空华在这里打断他的话:“小来为什么给他打电话?”

钟乐岑怔了一下,一时无法回答。空华停了一会,继续说:“我记得上次江泉他们婚礼的时候,你说你们还不熟。怎么这次你一病小来就会想到叫他?”

钟乐岑无奈地说:“我现在住在他那里,所以小来先想到他……”

这次轮到空华一怔:“你跟他同居了?苏完呢?”

钟乐岑差点噎住:“不是同居!就是我现在借他的房子住。”

空华皱眉:“你原来的房子呢?苏完住着?房租谁交?不会还是你在交吧?”

钟乐岑轻轻叹了口气:“苏完失踪了。他,不小心烧了房东的房子……我没地方住,就借住在沈固家里。”

“你赔钱了?”

“烧了人家的房子,还能不赔吗?”

空华沉默片刻,然后愤怒了:“钟乐岑!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把自己放得这么低?就算你再爱他,也不能由着他折腾!”

钟乐岑很无奈地说:“我说过很多次了,苏完他真不是我男朋友。他都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否则,我会一直不带他跟你们认识吗?”

空华很不相信地追问一句:“真的?”

“我发誓。为什么你们总不相信呢?”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空华慢慢地问:“那这一个呢?他是圈子里的人吗?”

钟乐岑怔了一下:“哪一个?”

“外面那一个。”

“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很明白了。外面那一个,他一看就不是我们这圈子里的人!”

“……我没说他是。”

“那你们现在算什么呢?”

“房东和房客。”

“是吗?房子烧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不找其他人?”

钟乐岑再次沉默了。为什么就会住进沈固家呢?这个问题似乎不成其为问题,因为当时沈固提起他的行李就走,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而且——似乎也根本没有人想到要拒绝。他用手托住头。真的,他怎么会就这样住进了一个还算是陌生人的家?而且,那天他为什么就会跑到他的家门口去坐着?小来总说怕那个人,可为什么他却觉得那个人是很可靠的?

钟乐岑想了很久,终究还是没得到一个答案,然后他听到空华慢慢地说:“乐岑,你要记住我的教训,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不会有幸福。当然,我们这些人,即使是同在圈子里,仍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幸福。”

钟乐岑在回去的路上很安静。沈固看看他:“还是不舒服?”

钟乐岑摇头,又开始咬嘴唇。沈固视而不见。过了半天,终于还是钟乐岑忍不住了,吞吞吐吐地说:“那个……空华让我住到他那边去……”

“他家住哪里?”

“浮山后。”

“你住那里上班很方便?”

钟乐岑闭嘴了。住康佳花园,到台东只要两站路,如果住浮山后……他还不知道该坐什么车到台东。

沈固冷眼看着钟乐岑在那里拼命虐待自己的嘴唇,终于开口:“明天休息一天。”

“啊?”钟乐岑诧异地看着他,“我真没事。低血糖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沈固眉毛微微一竖:“我说休息一天。”

钟乐岑噤若寒蝉。沈固缓缓地说:“明天我们去展览中心看展会。”

钟乐岑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突然低下头:“其实你用不着……”

“用不着什么?”

“……你听见我们说话了?”

“说什么?”

钟乐岑抬头研究沈固的表情,后者面不改色:“你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钟乐岑把头又低下去:“其实你真的用不着。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我并不怕别人知道我是个gay,我也不在乎他们用什么眼光看我。所以如果你是怕我会难受,那真的不必。”

“你觉得我该用什么眼光看你?”

钟乐岑皱起眉。这话很难说得清楚。过了一会,沈固替他说了:“你的意思是怜悯和厌恶对你而言是一样的,对吗?”

钟乐岑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点头。沈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觉得我是可怜你?你有什么好可怜的?”

钟乐岑又怔了一下,咬住了嘴唇。沈固跟着钉上一句:“或者,你觉得自己很可怜?”

钟乐岑发愣。沈固再跟一句:“又或者,你觉得我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

钟乐岑过了一会才后知后觉这一句原来不只是个冷笑话。心里轻松的同时又有点说不出的怅然——他觉得沈固的意思等于在说:别担心,我对你没兴趣,你不可能把掰弯。

沈固淡淡地说:“我把钱放在卧室的抽屉里,你可以记帐,借多少以后全部还给我。从今天开始家务全部归你,顶房租和饭钱。我不太知道保姆的行情,不过包吃包住的话估计五六百块也就能找得到人。当然你也不是全天式的保姆,所以这笔钱我就不另外付给你了。算起来你吃点亏,不过你是外地人,压不了我这地头蛇,认倒楣算了。”

钟乐岑愣了一会,这次是真的笑出声了:“你——”

沈固继续淡淡地说:“至于那位空华先生,你可以告诉他,等他把家搬到台东附近,你尽可以去他家住。否则他就不必瞎操心了。”

钟乐岑轻声抗议:“空华是为我好。”

沈固看他一眼:“我不喜欢悲观的人,因为他会像沼泽一样把别人也吞下去。”

钟乐岑又发起愣来……

这次的展览会影响还真不小,沈固特地把休息日调到星期一,会场里进进出出的仍然有不少人,还有学校组织学生来参观的,一队队地等在门口。

沈固买了票,两人刚走进大门,钟乐岑就猛然拽了他一把。沈固下盘一向很稳,钟乐岑这样是拽不动他的,但他还是随着钟乐岑的力道向旁边斜了一步,同时环视场内,确定并没有任何危险,才问:“怎么了?”

钟乐岑指了指正前方:“怎么有人会这样摆放利器?”

正前方半空中悬着八柄古剑,中央是三把铁剑,左右是五把青铜剑,长短不一,高低错落,但剑尖全部斜指向下,正对门口,在灯光的衬托下给人极大的视觉冲击。有不少人都是一进大门就被吸引了,站在那里照相。

沈固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端倪:“怎么了?”应该说,这种别出心裁的布置收到了极好的效果。八柄剑的金属色在闪烁的壁灯照耀下格外显得杀气凛凛,威风十足,看到它们,就不由人不想起诸如“金戈铁马”、“十年征战”之类的词句。

钟乐岑皱着眉:“利器外指,其实是不欢迎外人进入。而且八柄剑一起指向外,剑上杀气会直冲门口,尤其古剑阴气重,有刑克之虞……”

沈固失笑:“这些都是仿制品吧?”真要是古剑,还敢这么吊着?

钟乐岑怔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我,我忘记了……这剑仿得真不错……”

沈固看出他的尴尬,笑笑转开话题:“为什么放这么多剑?总有个讲究吧?”

钟乐岑仰头仔细看了一会:“这些都是欧冶子铸造的剑。”

沈固对欧冶子略知一二。此人应该算是古代的铸剑大师,只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口口相传,被逐渐加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钟乐岑看得出神:“胜邪、巨阙、鱼肠、湛卢、纯钧,龙渊、泰阿、工布,都在这里了。”

沈固听见“泰阿”两个字,突然想起了文件里的图片:“哪一柄是泰阿?”

“最中间的。”

沈固仔细看看,还真跟图片上的丝毫不差。只是剑柄上的金丝完整,泰阿两个小字也清晰无损。不过离地有三米多高,眼神不好的也根本看不清就是了。

“我以为会在这个位置放什么大玉戈之类的……”论时间早晚,那个才是最早的吧。

钟乐岑仍然出神地看着头顶的剑:“可是欧冶子铸出的剑是特殊的。”

沈固想起他看过的几本书:“就是什么雨师洒道雷公击鼓之类的神话?”

钟乐岑摇头:“那些都是后人的神化,按照我们的理解,也就是说在铸剑的时候风雨交加,这不算什么。只要能用常理解释的,其实都不算什么。”

沈固起了兴趣:“那有什么是不能用常理解释的?”

钟乐岑想了一下:“对欧冶子所铸的剑最详细的描写来自《越绝书》卷中的‘薛烛论剑’,对欧冶子所铸的青铜剑做了评价。对于巨阙,薛烛认为‘非宝剑也’,但对另外三柄剑,他下的结论却很有趣。他说鱼肠倒本从末,是逆理之剑,服之者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这就不可以常理解释了。他又说湛卢‘奇气托灵,有游出之神’,‘人君有逆谋,则去之他国’,后面还说吴王阖庐得到胜邪、鱼肠、湛卢三柄宝剑,但他为王无道,儿女死后用生人陪葬,湛卢就自己离开吴国去了楚国,这是说湛卢有择人的灵气,这也是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

沈固觉得他又在听天书了:“这些不算后人的神化?”

钟乐岑认真地说:“关于欧冶子的剑,我们可以把他的青铜剑和铁剑的相关资料综合起来看,会发现很多有趣的地方。”

沈固耸肩:“哦,还要综合地看,辩证地看。你说吧,怎么个综合法?”

钟乐岑沉吟一下:“薛烛说过,欧冶子铸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而湛卢去楚之后,楚昭王召另一位评剑名家风胡子来评价这柄剑,风胡子在谈论此剑的不可再得性时曾说过,赤堇之山已合,若耶之溪深不可测,这两段话联系起来看就有意思了。”

沈固皱眉思索一下,没想出有什么意思:“是说原材料得不到了么?”

“是啊,但是原材料为什么得不到了?如果用现代的话来解释一下,你会怎么说?”

沈固觉得有点意思了:“赤堇之山已合,说明锡矿有崩塌现象,入口封闭了。若耶之溪深不可测……唔,难道是说矿坑太深?可是前面还有涸而出铜的说法……既然溪水能干涸,必然不会太深,这有些前后矛盾了。”

钟乐岑微笑点头:“对,关键就在这里。既然称溪,水不会很深,而且还曾干涸出铜,那么深不可测的是什么?这世界上有什么是深不可测的?”

沈固脱口而出:“马里亚纳海沟?”

钟乐岑噗一声笑出来:“不。黄泉。”

沈固匪夷所思:“黄泉?”

钟乐岑很自然地点头,就好像他说的是“小河沟”一样:“鱼肠带煞,湛卢择人,都是因为铸剑之铜取自黄泉。黄泉中有无数零碎魂魄,欧冶子将魂魄铸于剑中,剑才有了自己的生命。”

沈固无语了。钟乐岑仰头望着头顶的宝剑,露出神往的表情:“所谓雨师洒道雷公击鼓,就是铸剑之时风雨交加,这都是聚阴之象。所以欧冶子不只是铸剑大师,也是聚灵高手。”

沈固看着他。尽管他心里很想说钟乐岑是在胡言乱语,但他喜欢看他说话的模样。钟乐岑五官并不出色,唯一漂亮的是眼睛,黑白分明,修长的眉和浓密的睫毛像画出来的一样。即便是用眼镜遮住了,在他侃侃而谈时还是会让人忍不住地注目,那种感觉,就像是画儿上的人突然活了起来,会让人止不住地心生惊喜。所以他引着他往下说:“你刚才还说铁剑,铁剑又怎么样?”

钟乐岑兴奋地推推眼镜。他这些话大约已经想到很久了,但从没机会跟人谈论,现在有了听众,自然开心:“欧冶子在越国铸成青铜剑后,楚王让风胡子请他和吴国的铸剑大师干将为他铸铁剑,铸成的就是龙渊、泰阿、工布三柄剑。晋郑二国想要得到宝剑,发兵围困楚国。楚国兵将不能打退敌人,楚王于是带着泰阿剑上城拒敌,于是‘三军破败,士卒迷惑,流血千里,猛兽欧瞻’,你说,是什么样的武器能有这么大的威力?什么样的武器才能造成‘士卒迷惑,猛兽欧瞻’?”

沈固按了按眉心,决定也开始胡说八道:“楚王用了生化武器?要么是超声波?”

钟乐岑大笑:“你还不如说用□□呢。”

沈固严肃地说:“根据杀伤力测定,□□不能恰好达到这种效果。”

钟乐岑拼命忍着不要再笑出声,因为旁边已经有人在看他了,于是他拉着沈固走到角落里,才继续说:“其实这里还有个关键,就是‘士卒迷惑,流血千里’,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士卒迷惑就会流血千里?”

沈固这时候在沈芝云那里被迫灌输的古代汉语知识派上了用场:“迷惑这两个字,在古代是分开用的,这应该是说,晋郑的士兵被什么迷失了心智,然后——他们可能自相残杀,这才能流血千里?”

钟乐岑一击掌:“对!然而能让数千上万人迷惑心智的,又是什么?”

沈固本来想说催眠术,但这次钟乐岑没给他说冷笑话的机会,已经自己接了下去:“阴兵。只有大量的阴兵能达到这种效果。而阴兵所过之处,野兽感觉较人更敏锐,所以阴兵虽然不是针对它们,也会出现异常。所以说,泰阿之剑,是一柄可以指挥阴兵的阴器。楚王在解围之后也曾疑惑问‘夫剑,铁耳,固能有精神若此乎’,而风胡子对曰‘神物也,因圣主使然’,当然,后一句就是拍楚王的马屁,可以忽略不计。”

沈固失笑。看钟乐岑说得眼睛发亮,脸上起了红晕,两排睫毛兴奋地扇动,忍不住手又痒起来。正想说话,旁边忽然转过一个人来,对着钟乐岑鞠了一躬:“请问这位先生贵姓?您刚才的一番话极有见地,鄙人不胜钦佩,不知能否与先生切磋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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