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蛟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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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从清早起就时断时续。碧烟站在回廊上,听着大门外马蹄声响,连忙迎了上去。罗靖一身薄雪,自门外大步进来,满脸烦躁。碧烟替他将披风取下,柔声道:“爷,我熬了桂圆八宝汤,要不要——”

罗靖将马缰甩给她,道:“送到东厢房来。”说罢,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碧烟站在雪地里,渐渐红了眼圈。碧泉轻轻走到她身后,将马缰从她手中接过:“回房去吧,地下冷。”

碧烟紧握着拳:“那个妖孽!他,他究竟是怎么迷惑了爷!哥,我不服,就是不服!”

碧泉微微叹口气,掸去妹妹头发上的碎雪:“不服又怎么样?那是爷看中的人。”谁都没有想到,沈墨白出走了一天,居然又回到了罗府。罗靖发现他的时候,他几乎冻死在台阶上。碧泉清楚地记得罗靖厉声叫他去请郎中,自己抱起沈墨白冲回了卧房。就像在吴城一样,生起一屋子的火盆,把所有能找到的被子都盖到沈墨白身上。他带着郎中回来的时候,看见罗靖坐在床边,仔细地给沈墨白揉搓手足,那专注的神态,或者连他自己都没发觉。那一刻他就知道,不必再对沈墨白做什么了,因为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碧烟死死握着拳:“为什么?我们跟了爷八年,他才来了多久?他究竟好在哪里?”

碧泉摇摇头,时间的长或短,有关系么?

“不要胡思乱想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男人,过几年年纪一长,爷自然就不稀罕了。现下爷已经定了亲事,过不了多久,新夫人就要进门。你该多想这件事才是。爷已经答应给你名份,只要你能生出一男半女,比什么都强。跟一个男人,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他一面说,一面止不住地有些悲哀——他自己也是男人,这一辈子,大约也只是个侍卫了。

碧烟脸上的表情翻腾半晌,终于强自抑制下来:“哥你说得对。跟他生气没有用,要抓得住爷才成。我这就把八宝汤给爷送过去。”

罗靖走进屋子,就看见沈墨白倚着窗边,呆呆的出神。自从回来,他是更加的沉默,有时候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在雪里睡得太久,他断断续续地发热,苍白到有些透明的脸上经常挂着病态的红晕。从前他像是玉石雕的,现在却像是雪堆成的,似乎太阳照得久了就会渐渐化掉一样。

“怎么又站在窗口上?”罗靖皱一皱眉,过去摸摸他身上,果然又是凉浸浸的,“衣裳也不多穿一件?”

沈墨白默默让他把衣裳披上肩头,眼睛垂下来看着衣料上的绣花,手指无意识地扭着衣角,仍然不说话。

罗靖对他的沉默烦躁而无奈。换了从前,他只怕早就要拔高声音,现在却有点害怕,不是怕沈墨白,而是怕喝斥的声音太大,会把他震碎了。

“怎么不说话?”

沈墨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烦躁,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了头。罗靖嘴角一拗,几乎就要忍耐不住,却硬生生又压了下来,走到窗下的软榻边,倒身躺了下去,疲惫地用手指按着眉心。这几天的事情实在太多,他确实没有心思再来体贴沈墨白。

沈墨白凝神看了他一会,悄悄走过去。罗靖听到他的脚步声走近,在软榻旁停了下来,半天没有动静,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又发什么呆?”

沈墨白抿着嘴唇看着他,罗靖也拿出耐心看他。良久,沈墨白垂下眼睛,低声道:“将军这些日子有什么烦心事么?”

罗靖只要他开口说话便心中欢喜,拉了他在软榻上坐下,将披在他肩上的衣裳裹紧些,叹口气道:“让你说中了。皇上病了。”

沈墨白不善于没话找话,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罗靖。罗靖看他脸瘦了一圈儿,显得眼睛格外的又黑又大,忍不住一阵心软,摸了摸他的脸颊,才续道:“皇上这病来得蹊跷,说是头风,却又不像。每日子时发作,任是什么药物也难以奏效。昨夜我在宫中值岗,亲眼见了一次,果然是奇怪——皇上明明疼得面容扭曲,却睡着不醒,伴驾的娘娘怎么呼唤摇晃都没用,真是奇怪……”这事本是极秘密的,皇上有恙,是件大事,严令不得泄漏,但他此时只想让沈墨白开口,什么说得说不得的,也顾不上了。

沈墨白眉头一下蹙起来:“睡着不醒么?”

罗靖点头:“我也唤过,足足闹了一个时辰,皇上才醒过来,气色甚差。太医十分忧心……”他把声音再压低些,“皇上如今年轻,这几天还没有什么,但看着身体也就虚下来,若是久治不愈,恐怕……”

沈墨白蹙着眉思索:“这不像头风,倒像是……被什么镇魇了……”

罗靖眉一挑:“镇魇?”

沈墨白轻轻点头:“或者该在皇上常居之处搜一搜,看是否有什么怪异之物。”

罗靖目光一冷,呼地站起身来:“对!我现在就去安排!”

碧烟正端着八宝汤进来,闻言诧道:“爷,这刚回来,又要去哪里?这汤……”

罗靖一心都是镇魇之事,随口道:“进宫。汤你自己喝了吧。”

碧烟忍下满心的委屈,强笑道:“那我给爷温上,回来再喝。”

罗靖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一进门,就直奔沈墨白的房间。沈墨白正在灯下沉思,抬头看见他的表情,轻声道:“没有查出什么,是么?”

罗靖长长吐了口气:“什么也没有查到。内侍总管将皇上的寝殿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并没见什么古怪东西。而且,听说朝阳殿的王昭仪似乎也染上了这怪病,每日里昏昏欲睡,却又总是睡不沉,时常哭醒过来,太医也正束手无策。”

沈墨白沉吟着道:“这位王昭仪,该是皇上这些日子最亲近的人了罢?”

罗靖微微一怔。他不爱听宫内人传的那些个七嘴八舌的事,不过总免不了入耳,据说这位王昭仪是新进宫的美人,皇上十分宠爱,才几个月就升了昭仪,皇上前些日子大半时间都在她那里留宿,只是最近头风发作得厉害,皇后为了照顾皇上方便,才亲自移进皇上的寝殿,暂时中断了皇上对她的临幸。不过算起来,这位王昭仪确实要算近些日子皇上最亲近的人了。

沈墨白思忖了片刻。他在思索的时候,秀长的眼睛里闪着慧黠,与平素时常茫然的神情判若两人。罗靖在灯下看去,就仿佛一尊玉雕的塑像突然活了,有血有肉,说不出的灵动,比之平日,尤添光彩。

沈墨白却不知罗靖心里在想什么,顾自思忖着道:“皇上这些日子,可有见过什么外人?”

这话罗靖早就问过了内侍总管,但皇上见的,无非是朝中官员和后宫嫔妃,算来算去,能数得上外人的,只有郑王和他带来的侧妃。郑王自然是时常伴驾,郑王妃也常常进宫来与皇后说话解闷,有时皇上回宫,也会撞见一两次。此次郑王进京,照例又给皇上皇后带来些稀罕礼物,金银珠宝倒不稀奇,单有一件海中大贝做的盘子,大如银盆,白若脂玉,便是一整张贝壳,壳中天然生成一颗鸽蛋大的珍珠,粘在壳上,光彩倍常。皇上极是喜爱,用来盛放水果,摆在书房之中。罗靖问事靡无巨细,郑王送的礼物也不计其数,只这一件十分稀罕,故而内侍总管记得十分清楚。罗靖本来就怀疑是郑王捣鬼,自然更格外记得明白。

沈墨白静静听他说话,眉头渐渐解开,道:“是了,皇上这是中了蜃。”

罗靖一扬眉:“肾?”

沈墨白点头道:“蜃是海中之大贝,能吐雾作气,幻化山水楼台诸物。俗称海市蜃楼,即是此物吐气所化。皇上久梦,便是中了蜃之气,梦中受苦,必是有人操蜃而为。长此以往,也能杀人。那盘子,多半用的就是蜃壳。王昭仪与皇上最为亲近,也染了蜃气,只是操蜃之人并非以她为的,故而只是嗜睡,并无他状。”

罗靖拍案而起:“果然是郑王!他是眼见皇上春秋正盛,近来宫中又有嫔妃传出喜信,料想这位要篡起来十分困难,就用这种手段暗中镇魇皇上!”

沈墨白皱着眉,喃喃道:“蜃是海中之物,藏于深水,人迹所不能到,郑王究竟是如何取得的?”

罗靖猛然想起集市上的一幕,冷笑道:“人迹所不能到,妖怪怕是不难吧?”

沈墨白抬头看着他,张大眼睛道:“妖怪?”

罗靖冷笑着将集市中所见郑王妃的怪异说了一遍,沈墨白皱起眉头,又思索起来。罗靖气道:“郑王这厮狼子野心,只恨皇上太过宽仁,将他看作兄弟,不想却被其暗算!这操蜃之术,可有什么法子破解?皇上这般夜夜不安,到底是梦见了什么?”

沈墨白低头想了想,慢慢道:“这却难说。中蜃者或能梦到被大石碾压,或能梦到被野兽撕咬,只看操蜃者如何施为。皇上这般头痛,太医该验看一下是否有什么伤痕。”

太医倒确实是想验,但皇上疼痛的地方在发中,太医总不能剃光了皇上的头发去验看,也只好罢手。不过这倒不是当务之急,罗靖现下最着急的,还是如何破解之法。

沈墨白偏着头思索,良久方道:“郑王妃究竟何物,我现下也只是猜想……有个法子,却不知是否灵验……”

罗靖急道:“有什么法子快讲,是否灵验,试过才知。”

沈墨白手指在桌上轻轻划动:“郑王妃可是从不饮水?那,只有潜进王府之中……”

罗靖一身夜行黑衣,贴伏在郑王府的屋檐上,静得像一片阴影。屋檐下,值岗的侍卫带着三四条獒犬,来回地巡查。獒犬偶尔会抬起鼻子向空中嗅一嗅,但最终还是没有吠叫,随着侍卫走过去了。

罗靖无声地舒了口气。他倒不怕这些侍卫,单只怕这獒犬嗅觉灵敏。郑王素爱田猎,府中所养獒犬皆是精选育种,非普通犬只可比。他这夜行衣上,有沈墨白亲手画的符记,说是能使獒犬对面不知,现下看来,果然有用。

郑王在京城中的府第不小,亭台楼阁,不知有几重之深。罗靖虽是买通过几个王府中的下人,但这些人都在外院奔走,内院重地,根本不能进去,罗靖也只好自己摸索。

好在郑王入京携带女眷不多,找起来还少些麻烦。罗靖正在挨间房窥看,院中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盅什么东西轻快地走来,一直进了一间房中。罗靖悄悄摸过去,只听房中道:“娘娘,红粥来了。”

罗靖四顾无人,悄无声息摸到纱窗下从缝隙中张望,只见房中一位宫装丽人倚几而坐,珠围翠绕,缨珞辉煌,想来便是郑王妃。方才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将手中的瓷盅捧到几上,盖子一揭,罗靖在屋外都嗅到一股血腥之气,也不知这所谓的红粥里都是些什么东西。郑王妃懒懒瞥了一眼,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皱眉道:“只有这个?”

小丫头嗫嚅道:“是,厨房做的就是这个……”她似乎是极怕郑王妃,脚下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郑王妃把盅子一摔,冷笑道:“这里头少说也有一半是猪血羊血!好大的胆子,连我也敢糊弄!”

小丫头吓得脸也白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带着哭腔道:“奴婢不知道啊——”

郑王妃偏过头来,目光在她颈中来回打量,懒懒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还要你做什么?”

罗靖只见郑王妃搁在桌上的一只手在烛影里慢慢变了模样,原本莹白如玉的肌肤变得粗糙黑褐,指甲如同鹰爪般愈伸愈长,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纸包,向院中抛去。油纸包落在草丛之中,散了开来。郑王妃忽然抬起头来:“厨房做了燕灸?”

小丫头浑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怔怔道:“燕灸——没有……”厨房今天正是没弄到燕灸,这才弄了这什么红粥来充数,几乎将她害死。

郑王妃眉头一皱:“不对,是燕灸的香气——”一面说,一面起身出了房门,径直向草丛中走去。

罗靖早将一个水囊拿在手中,见郑王妃走到院中,拔开水囊塞子便向她掷去。郑王妃闻声回身,其迅捷远非平常女子可比,一挥手,已经将水囊拍飞。但水囊塞子早已经拔下,一小股水溅了出来,正洒在郑王妃身上。罗靖只听郑王妃一声咆哮,声如牛吼,哪里还是个女子声音?吼声之中,她身躯猛然暴涨,身上绫罗衣衫碎成片片,露出来的却是一层青褐色的厚鳞,双手双足都已变成巨爪,只余一个头颅还勉强保持着女子模样,夜色中看来更是骇人。那小丫头听见动静跑到门口,一见这副景象,尖叫一声吓得晕了过去。外院传来喧哗之声,想是侍卫都听见了动静。陡然间只听一声霹雳,飓风突起,郑王妃纵身一跃,半空中身躯直长到数十丈开外,那四爪在地上一踩,竟然将院中铺着青石板的地面生生踩得四分五裂;身后长尾一摆,内院十余间房屋轰然倒塌,再一摆尾,坍塌的石块砖头漫天乱飞,整个地面都被刮去了一层,□□的泥土中现出点点惨白。罗靖早有准备,手捏沈墨白交给他的符咒,并未被风刮离地面。他一面注视空中飞舞的巨蛟,一面向地上瞥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那泥土之中相互支拄的,一根根全是人骨,也不知有多少。

巨蛟在空中翻腾数下,猛地俯身下冲。罗靖抽出纯钧剑,稳稳站着,直到那只巨大的龙爪伸到眼前,方才向旁边一闪,挥剑砍在龙爪上。龙鳞虽然坚固,但罗靖这柄“纯钧”却是上古奇兵,更曾在钱塘镇水中饮过龙血,一剑下去,竟将一只牛角般大的龙趾砍了下来。巨蛟痛极翻身,尾巴顺势扫向罗靖。罗靖就地一滚,反手挥剑,将龙尾又划出一道伤口。巨蛟摆尾回身,血盆大口一张,一股带着腥气的热风飞沙走石。罗靖尽管手中捏着符咒,也觉这腥气难以忍受,灵机一动,口中默念镇龙诀,右手将纯钧剑一抛,宝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射蛟口。只听一声长嗥,震耳欲聋,空中洒下一蓬血雨,纯钧剑亦铛然作声,从半空中坠下地来。蛟亦龙属,这镇龙诀用在此处,虽然不甚对景,却也歪打正着,宝剑正戳入蛟口之中,几乎穿透了咽喉,若不是躲闪得快,整个蛟头也要被刺个对穿。巨蛟伤重,自知不敌,一扭长大的身躯,电闪雷鸣中一路向京城东面而去,卷起的飓风吹起沿路人家的屋瓦,漫天飞舞。

罗靖直看着那一团黑云消失在天际,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街上已然一片混乱,隐隐有马蹄声响起,罗靖知道那是城卫两营的巡夜兵马,想是看了王府上空的异样,急急赶来的。王府此时差不多只剩断壁颓垣,有些侍卫正从废墟之中向外爬。罗靖四面环视一周,收起宝剑轻轻一跃,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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