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内部响起低沉的机器运转声, 本来很轻微的声音被中空的山腹放大出来, 听在耳朵里隆隆作响，十分热闹的感觉。

安宁站在高处，俯视着下面运转的机器和走动的技工们, 心里有几分伤感。雷克斯站在他旁边，看了他一会, 低声问：“下去看看？”

安宁摇了摇头。梅林正站在矿山底下，跟几个技工说话。不得不说, 梅林简直是万能的, 从主持游戏到黑箱操作联系被选中的技工，再到为他们安排各种堂而皇之的假工作，最后组织偷渡, 全是梅林一手操作, 果然不愧是万能秘书官。安宁到了这时候，才算真正明白梅林的份量。能在凯撒身边担任秘书官多年, 绝对不是随便什么床伴就能胜任的。

“设备密码还没想到？”雷克斯点了一根烟, 眼睛看着梅林轻声问。

“没有。”安宁很懊丧。他已经绞尽脑汁了，但实在理不出头绪来。

“没事，慢慢来。矿石这不是还没开采出来吗？”雷克斯拍拍他的肩膀，略微迟疑了一下，“以后矿山这边要交给你了。”

“什么意思？”安宁皱起眉, “我也不怎么懂矿山的事……再说有费尔在，交给他就可以了。”薇拉这还是第一次没有跟着费尔到矿星来，她带着两个孩子暂时在索克斯家族住下了, 但她拒绝见费尔。费尔一个月之内好像老了十岁，但是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甚至没要求去见妻子和孩子，只是尽心尽力地帮着梅林设计游戏试题和挑选技工。

“这里还是需要个人主持。凯撒的意思，你是安家的人，当然应该由你来。梅林马上就要回家族去，再有几个小时凯撒就会到达克里特要塞，梅林要到那边去跟他会合。”

“那你呢？”安宁觉得不对劲。

“我？”雷克斯弹了弹烟灰，“回战场。最近第八区的情况又不太好，那些虫子跟疯了似的不停地冲击。如果让它们再次把战线冲到克里特要塞来，我们又要被动了。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去把那批生物机甲搞回来。”

“虫族怎么了？”安宁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脱离战场太久，甚至很久都没关心过虫族的动静和前线的战报了。这段时间他经常陷入回忆，经常在问什么时候才能惩罚治疗师派系，却忘记了必须先把虫族打垮才谈得上什么未来。

“现在情况不明。”雷克斯沉吟着，“达伦将军研究了矿石样品，又结合你们在虫星上的经历以及对幼虫的研究，他——有个大胆的设想。当初虫族那么疯狂地要夺下克里特要塞，目的可能就是这颗矿星。这里的矿石对它们产下有性卵可能有促进作用。”

“有促进作用？是说这种矿石会促进虫族的繁殖？那我们还能使用吗？”

“不是。”雷克斯摇摇头，“应该是说虫族的繁殖需要能量，而这种矿石能够转化能量，所以在这里，它们有更好的能量环境，就能产下更多的有性卵。当然，这仅仅还只是设想，需要更多的实验结果来验证或者推翻。”

“怎么实验？把幼虫养大，然后让它产卵？”

“这也是一种方式。”

“疯了吗？我们唯恐杀不绝这些虫子，现在还要让它们繁殖？”安宁紧紧盯住雷克斯，“会不会——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索克斯家族也想像治疗师一样用虫子来激发精神力？”

雷克斯沉默了一下，良久才慎重地说：“达伦将军不会。”

“那就是说别人可能会？”安宁尖锐地问。

“我会尽力去阻止。”

“能阻止得了吗？”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用幼虫来谋私利。”

安宁沉默了，良久才说：“其实没有人会完全没有私心对吗？你也不敢保证。从前我问过你，你说如果有人这样做，你拼了命也会去阻止。现在你仍旧是这样回答的，但其实你心里知道，你拼命阻止了一次，可能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对吗？”

雷克斯也沉默了。没错，如果他真能保证，就不会加一个“活着”的前提。

安宁低头看着矿山里来回忙碌的技工们，淡淡地说：“公布我大哥的药方吧。”

雷克斯一怔：“什么？”

“公布我大哥的药方。”安宁平静地回答，好像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自然，“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精神力者，那么精神力者就不再是神了。治疗师派系不再拥有神秘力量，政府也就不必再那么忌惮他们。你说过不要对治疗师神化或者魔化，那样都不利于瓦解他们。那么，就让他们凡人化吧。而且有了这个药方，我相信索克斯家族也不会再打幼虫的主意。我需要知道，在该死的时候，这只幼虫必须死掉！我把它带回地球，可不是让它繁殖的，更不想在某一天听见什么实验室突然失控，飞出无数虫族的新闻。”

“如果公布了，药方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就消失了。而且，你——现在你的精神力等级不逊色于米修斯，本来你可以取代他——”雷克斯的声音也淡淡的，平铺直叙，不带一点感情。

“取代他登上神坛吗？”安宁打断他，“我没兴趣。如果前线的士兵都能提高精神力，我们就能更大限度地减轻所受的虫族干扰波的影响。我承认，之前我没有把药方拿出来，也是有私心的。我现在能拿得出手的就是精神力，如果人人都能有这种能力，那么我——”

“我明白。”雷克斯搂住他的肩膀，“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并没做错什么，那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而且又是你大哥的遗物，怎么处置都是你的权力。”他微微露出点笑容，“我就是怕你一时冲动，将来后悔。”

安宁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肘子：“我不会后悔。”

“嗯。”雷克斯笑着挨了他这一下，“那么我去跟梅林说说，看这件事怎么公布才好。”

安宁微微皱起眉，一句话脱口而出：“这件事也要跟秘书官商量？”不过他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口气不对，马上补充了一句，“你看着办吧。”

雷克斯犹豫了一下，解释说：“梅林对政府部门的事了解比较清楚。这种事搞得不好也会引起麻烦，而且也要防备有人截留药方不对外公开。”

安宁闷闷地说：“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定吧。”

雷克斯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那我们现在去跟梅林谈谈？”

安宁摇摇头：“你去跟秘书官谈吧，我去矿山转转。还有，那批生物机甲在什么地方？我跟你一起去。”

雷克斯皱眉：“太危险了。”

安宁冷笑了一声：“跟治疗师打交道，我不去谁去？谁去又不危险了？”

雷克斯歪着头看他，叼着半根烟痞了巴唧地笑：“好大的口气……”

安宁狠狠瞪他一眼：“怎么，我说得不对？”

“对，当然对。不过——”雷克斯收敛起笑容，“你跟米修斯已经斗过一场了。如果我们失败，说不定米修斯看在索克斯家族的份上还会留着我，但是你——对付治疗师我确实没有太大的把握，所以我不希望你跟我一起去，到时候我没把握能保护你。”

安宁微微抬起下巴：“我不是你的累赘，用不着别人的保护。我跟你是一起去执行任务，谁保护谁还说不定呢。”

雷克斯笑起来：“嗯，这话说得也不错。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

“考虑什么！”安宁有点怒了，“你怎么婆婆妈妈的，磨叽什么！怕我拖你后腿？”

雷克斯这次是真笑了：“不不，当然不是。其实你的机甲驾驶技术进步很快，只是一直没有高级机甲可以用。好吧，你跟我一起去，但是一切都要听我的指挥。”

“可以。”安宁一口答应，“现在你去跟秘书官说药方的事吧，我去上面转转。”

“安先生已经确定不留在矿星这里吗？”坐在飞船里离开矿星之前，梅林还是礼貌地又问了安宁一次。

“是的。”安宁简单地回答，语气肯定，不容置疑。

“那好。凯撒将军已经为安先生准备了一款最新的机甲，等我们抵达克里特要塞，安先生可以试用一下。如果不喜欢，还可以再挑选别的。”

“谢谢。”安宁觉得梅林的话里透着冷淡，所以也就很冷淡地谢了一声，不再多说。

飞船平稳地飞行，船舱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梅林闭目养神，雷克斯闷头抽烟，安宁也不愿意在这时候主动说话，索性也闭上眼睛试着收敛精神力。与米修斯的战斗之后，他对精神力的领悟又上了一层，但是对于如何更好地控制收敛精神力，他还是觉得不如米修斯。

对于精神力者来说，所有的人在精神力探测面前几乎都是无可遁形的，除非你的大脑没有任何精神波动，但是那样叫做死人或者植物人。但是米修斯对自己的精神波动收敛得非常好，不爆发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但是一爆发出来就是惊人的。安宁搞不明白他是怎么做的，但是他自己却悟出来另一种躲避精神力探测的方法，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与别人同步。这种同步要求在两股精神力一接触的时候，在对方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同步，才能躲避探测，这一点，安宁知道理论，可是实际上还做不到。

精神力练习很容易让人忘记时间，安宁被一阵轻微的震动惊醒，发现飞船已经开始滑进一艘小型星舰。停稳之后，舱门开启，安宁一眼就看见在船坞里站着个人，居然是凯撒。

这大概连梅林也没想到，因为安宁感觉到他的精神场震动了一下才恢复常态，第一个走了出去：“将军怎么在这里？有什么事吗？”他想不出有什么事紧急到凯撒会来船坞等待他们。

凯撒的回答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没事。你们来晚了十分钟。”

“安先生要求跟雷少校一起去取回那批机甲，所以在矿山总管的安排上耽搁了一点时间。”梅林淡淡地回答，“他们一到克里特要塞就要转舰，所以您为安先生准备的机甲——”

凯撒笑了一笑，咳嗽了一声，顿时远处响起滑轮滚动的声音，安宁转头望去，一辆运载车载着一架机甲从滑道上行驶下来。整架机甲是微暗的银色，略带一点灰调子，高九米左右，在灯光下并不反光，只是微微发亮，显然表面涂层是吸光性的。

梅林的脸色突然变了，话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字挤出来的：“这是最新型的机甲？”

凯撒漫不经心地说：“还有哪一型的机甲比雷用的更先进？”

安宁怔了一下。难怪他看着这机甲有点眼熟，原来跟雷克斯那架机甲完全一样，只是表面涂层颜色不同罢了。他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凯撒一眼，正好瞥见凯撒目光中的一丝狡黠，顿时明白了凯撒的用意。

梅林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从船坞走上去必须经过凯撒身边，凯撒一伸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腕，微微一笑：“矿星上累了吧？”

梅林一翻手腕。安宁发现他绝对不像看起来那么文弱，因为这一下雷克斯曾经在训练中教过他们，用得好的话不但能甩脱对方的箝制，还能反过来锁住对方的手腕关节。但是凯撒随着他的翻腕小臂划了个圆弧，轻轻松松就消掉了梅林的力量，仍旧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脸上更没有半点不悦的意思，仍旧微笑着：“去休息一下？”

梅林闭紧了嘴唇不回答，凯撒却当他默认了，转头对安宁点了点头，拉着梅林就走了。安宁看着他们的背影，总觉得凯撒什么地方有点改变，但是又说不清楚。

雷克斯一直站在一边，嘴上叼着烟却没有抽，这时候才拍拍安宁：“看什么呢？不去试试你的机甲？”

这句话让安宁忘记了一切，直扑那架银白的机甲就去了。果然，机甲内部的一切都跟雷克斯的机甲完全相同，以至于安宁一进去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当然在星舰内部他不可能做什么飞行练习，但仍旧忍不住摸摸这里动动那里，直到看见了中央能源处理器。

这是这架机甲与雷克斯的机甲本质上的不同，它的中央能源处理器跟普通机甲是相同的，并不像雷克斯的那架只使用一个极小的处理器。

看着处理器，安宁又想起了至今都无法组装起来的那台设备，密码到底是什么？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处理器上，那里有出厂编号：en3fr15072308b。e，代表地球，n代表北半球，3是3区，fr则是法国大区工厂，150723是出厂日期，08b代表是该工厂的车间。根据这串编号，就能查出这台处理器是从哪里来的，并且能够查到所有的资料。那么，雷克斯那台处理器又是哪里生产的？应该是二哥自己的实验室吧，会有编号吗？

灵光一闪，安宁冲着扬声器大喊：“雷克斯，快进来！”

这声音太大，整个船坞都听见了。雷克斯吓了一跳，纵身攀上机甲，翻身进了操作舱：“怎么了？”

“你的机甲中央处理器编号是多少？”

“编号？”雷克斯想了一下，“那不是工厂生产的，编号跟工厂编号也不同。”

“是多少你告诉我！”

雷克斯用不着去看自己的机甲就随口报出一串长达32位的号码。安宁在心里算了算，露出了笑容：“密码！设备组装的密码。每二位一组，快，通知实验室组装吧。”

雷克斯惊讶地看着他：“那套设备的组装密码？你怎么想到的？这密码怎么会在我这里？”

安宁笑了一下，可是有点伤感：“二哥不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我那里，因为他也不能确定我能不能活着回来看见这些。他信任你，所以才把密码留在了你的机甲处理器上。如果我也死了，你活着，也可以有机会从那套设备上找到线索……”

雷克斯无言地伸手抱了他一下，打开通讯器呼叫梅林。过了几秒钟，梅林才打开通讯器，呼吸似乎有点急促：“……什么事？”

雷克斯的表情有点古怪：“我……打扰了？关于设备密码的事，安宁想到了，你打开语音记录吧。”

雷克斯报完数字，立刻就关了通讯器。安宁看他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刺他一下：“心里不舒服了？”

雷克斯微愕，随即笑了一下：“只是接吻而已。”

“是吗？你倒是很了解……”

“听得出来。”雷克斯仰靠在座椅背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如果是以前，说不定这时候他们已经上床了，不管梅林愿不愿意……凯撒好像，也在改变策略。”

“你乐见其成吗？”安宁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或者你希望秘书官再回到凯撒将军身边？你不觉得自己在逃避责任吗？”

雷克斯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说：“我不能给梅林的东西，凯撒可以给。”

“什么东西你不能给他可以给？秘书官要的是感情，不是什么身份地位之类。”

“我说的就是这个。”

安宁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说什么？难道你觉得凯撒将军可以给秘书官一份真正的感情吗？如果他能给的话，秘书官会像现在这样吗？”

“他对梅林是有感情的。”雷克斯很平静地说，迎着安宁的怒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索克斯家族的人能付出的感情，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永远不可能有那么纯粹的爱和恨，所有的感情都不能控制地会加上利益得失。安宁，像你们家里人这样纯粹的哭和笑，索克斯家族的人永远没有。对我们来说，你们就像阳光，能照到身上，可是永远无法自己拥有。”

安宁稍微平静了一下，盯着雷克斯：“你也是吗？”

雷克斯微微点了点头：“是的。我身上也流着索克斯家族的血，所以，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