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宁城里的东兴楼,是全城数一数二的高档酒楼,每日进出的人非富即贵。酒楼里的店小二已经练就了火眼金睛,只要一看来人的随从气势,就能够猜出此人是官是商,官是几品商富几何。
不过,这天中午,店小二却栽了个大跟头,他居然生生把世子请来的贵客拦在门外,盘问了足有半刻钟的光景。直到他不知轻重地说了几句贬损贵客的话,被那年轻的贵客狠狠扇了一个耳光,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居然把京城来的侍读学士给看走眼了。
苏学士轻车简从,也难怪下面那帮势利眼的狗才会认不出你的真颜啊。崇王世子朱常津坐在酒桌的上首,用调侃的口吻对苏昊说道。
苏昊呵呵一笑,道:让世子见笑了。其实苏某也不想教训他的,实在是这家伙狗眼看人低,居然说出让苏某回去吃奶这样的脏话来,那苏某也只能替他爹娘教训教训他了。
苏学士初来乍到,汝宁城里的商家还不认识你,你应当着官服出来的。朱常津建议道。
世子不是说这只是私人饮宴吗,着官服就显得生份了。苏昊说道。
朱常津点点头,端起酒杯,招呼道:苏学士所言甚是,来来来,这是汝宁本地产的醇酿,虽不算是名酒,却也别有一些风味,本世子先敬苏学士一盏。
苏昊赶紧站起身,也端杯在手,说道:岂敢岂敢,还是苏某先敬世子吧。
无妨,大家一起干了吧。朱常津摆摆手,示意苏昊坐下,然后与苏昊碰了一下杯,二人各自一饮而尽。
诺大一张桌子。只坐了朱常津和苏昊两个人,世子私人设宴招待苏学士,闲人是没有资格上桌的。二人各自都带了一些随从,在酒宴开始的时候,就被朱常津给赶到其他房间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两名负责倒酒的小丫环,看起来年龄不大,应当是听不懂他们说话的。
苏昊不知道朱常津请自己喝酒的目的何在,他也懒得打听,只管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明代的这些藩王听起来派头很大,但实际上却无权无势,对于官场上的事情更没有什么发言权,官员们对于藩王从来都是表面上恭敬,内心却不以为然。
两个人边吃边聊,聊的内容不外乎是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可怜朱常津虽然贵为世子,家私万贯,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汝宁地面。一年中偶尔有几次出城扫墓或者踏青,都是要向汝宁府报备的。更不用说去游山玩水,观赏大好河山。听苏昊讲起江西播州淮安等地的风土人情时,朱常津的眼睛里分明有了几分艳羡之意。
唉,苏学士。说出来恐怕你不相信,我虽贵为世子,却甚是羡慕你这等出身啊。朱常津满含幽怨地说道。
世子说笑了,用佛郎机人的话说。你可是嘴里含着金钥匙出世的,岂能与我这农家子弟相比苏昊答道。其实,他心里还真是知道朱常津感慨的是什么。但这种事情属于皇帝家族里的内务,他才懒得去琢磨呢。
朱常津喝了口闷酒,说道:含着金钥匙倒是一个别致的说法。要说起来,本世子家里金银倒是不缺,可是这金银都不过是本世子身上的锁链而已。
寻常人家,想觅此锁链而不得啊。苏昊笑着敷衍道。
朱常津道:你也是官场中人,自不会不知道这藩王所受的约束。外人看来,我这世子锦衣玉食,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可是我与你苏学士坐在一起,却是自惭形秽啊。
世子此言,可折煞苏某了。苏昊赶紧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说道。
朱常津道:苏学士,我说出来不怕你不高兴。那一日在知府衙署见到你,我就在心里想,若是朝廷能够把给你的差事交给我办,我不见得比你办得差。
那是自然,世子乃太祖苗裔,自然是天纵奇才,岂是苏某可比。苏昊只能顺着朱常津的口气说下去了,虽然他在心里对于朱常津那番话是颇为不屑的。
朱常津微笑道:苏学士,我知道你这话是口是心非。在我大明天下,太祖苗裔多如牛毛,哪能个个都是天纵奇才据本世子所知,其他藩国的世子,庸碌无为者,十有。民间对于我们这些皇族的评价,不过是槽里养的肥猪而已。
苏昊开始有些重视朱常津的话了,一个世子,在自己面前说这种话,绝对算是推心置腹了。但以苏昊的打算,他是不想与崇王府产生什么瓜葛的,井水不犯河水,是他觉得最理想的结果。
世子此言,让苏某不敢听了。苏昊打着马虎眼道。
朱常津道:此间并无六耳,你我只是私下谈话,说什么都是无妨的。适才我说皇族不外如此,但本世子觉得,我与其他皇族是不一样的。本世子也想建功立业,做一番让人羡慕的功绩,正如你苏学士一般。
可是世子想做什么事呢苏昊沉声问道,朱常津说到这个程度,他再装聋作哑就太虚伪了。朱常津说想建功立业,这对于一个藩王世子来说,几乎可以算是逆天的话了。这种话若是被有心人传到万历耳朵里去,直接就可以给朱常津定一个谋反嫌疑,押到凤阳府去圈禁起来了。
朱常津道:我想做一个有作为的世子,让后世能够记住我的名字。
这恐怕不容易。苏昊毫不客气地说道。
是啊,我这个世子,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所以,适才我说了,我更羡慕苏学士的出身啊。朱常津沮丧地说道。
这一刻,苏昊开始有些同情朱常津了。看得出,这位常津世子是个有志青年,不愿意与其他皇族成员一样醉生梦死,但他身上的皇族血统却决定了他只能这样做。在明代,有许多藩王被皇帝称为贤王,所谓贤王,就是不给皇帝添乱的藩王,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那种没有任何远大理想,只知提笼架鸟上街调戏调戏良家妇女的寄生虫。
但问题在于,朱常津不想成为一个这样的贤王,他还年轻,还有一颗年轻人的心。愈是这样,他就愈发痛苦,谁说富二代的幸福指数就一定比别人高的
世子跟我说这些,是希望我帮你什么吗苏昊问道。
不不不,苏学士不必担心,本世子虽然平庸,却也不会拉人下水的。朱常津笑着说道,我只是觉得你我投缘,我这些话,和其他人没法说,能够听我说这些话的,只有你苏学士一人而已。
明代规制规定藩王不得与官员结交,怕的就是这种有理想有抱负的藩王网罗官员形成势力,进而威胁到中央政权。苏昊在大明官场上不算是什么大人物,但却是处于上升期的明星,他与朱常津一同喝一次酒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如果联合起来做点什么事,恐怕朝廷就不会坐视不管了。
世子的身份,决定了你不能为官,更不可能领兵挂帅,到沙场上去驰骋。不过,世子可以经商,还可以做学问,这两件事情做得好,也都是能够青史留名的。苏昊诚心诚意地为朱常津出着主意。
经商的藩王倒是不少,不过也都是打着皇族的旗号强买强卖,最终就算是富甲一方,留下的也是恶名而已。至于做学问嘛,我倒是有一位藩王爷爷潜心于此,也就是现在的郑王爷,他写的律历融通,颇受乐师们推崇,都说郑王是不世出的韵律高人啊。朱常津呵呵笑着说道。
朱常津说的这位郑王爷,是当时的郑国藩王朱载堉,史书上给他的称号是乐律学家音乐家乐器制造家舞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历法学家这位王爷估计就属于朱常津这种有理想的人,憋在藩国里没事做,就琢磨着乐理,进而又延伸到数学历法等领域,确是著作等身。苏昊曾听人说起过这位藩王的事迹,所以朱常津这样一说,他也不觉得意外。
郑王能够做到的,世子也同样能够做到。世子若有意治学,不妨去研究一下佛郎机的数学物理等学说,或许也能因此而流芳千古呢。苏昊建议道,他对于音乐之类的东西没什么研究,但对于西方科学技术是非常了解的。既然朱常津闲得无聊,又满怀理想,何不鼓动他去搞搞科学研究,没准有了朱常津,就没牛顿什么事了。
佛郎机的学说,有意思吗朱常津问道。
与我中华学说一样,也是博大精深,不过又是另辟蹊径,深入进去也是别有一番洞天的。苏昊说道。
那好,改日我再请苏学士到王府去,为本世子讲讲这佛郎机的学说。朱常津说道。
这个苏昊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个耳光了,好端端地,你跟朱常津讲什么佛郎机啊,万一真把这位二世祖的兴趣调动起来了,自己岂不成了崇王府的家庭教师
呵呵,苏某有公务在身,加之有这个身份,经常出入崇王府,只怕不妥。世子若是对佛郎机学说感兴趣,苏某另外为世子推荐一人,让他来给世子讲学,世子觉得如何苏昊说道。
此人对佛郎机学说了解几何朱常津问道。
已能初窥门径。苏昊说道。
那好,咱们就一言为定吧。朱常津爽快地答应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