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时候, 六子从村长那里要来了两亩地。大家都播种的时候,他不播种。几个关心他的长辈见了,就拎着他训教。
“六子, 你年纪不小了, 看着平时挺勤快的, 怎么种庄稼的时候懒起来了?”
“若是不会种,你只管说, 叔叔伯伯们都教你,别荒着地啊!”
六子每次只说:“我心里有数,不浪费地。”
但是别人地里长起来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苗时,他的地里还是光秃秃一片。他也不是真的不管, 还知道犁地,知道除草。
等到天暖和一些,六子动了。
大家终于知道他拿这两亩地做什么了——种蔬菜和瓜果。
“六子,你种这么多菜和瓜果干什么?又吃不完。”别人就问他。
六子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道:“挑去城里卖!”
去年卖田螺的时候,他发现城里人大方,不像村里人这样一文钱恨不得掰成八瓣花。莹莹嘴甜, 那回有个姐姐打赏她十几文钱呢!他也可以嘴甜,到时候他天天挑去卖!
之前不说,是怕有人又学他。现在大家地里都种着庄稼, 没有多余的土地种蔬菜和瓜果了,他就不忌惮了,别人问他, 他什么都肯说了。
种子撒下去后,他便认认真真地侍弄起来。
他极有耐心,又不错眼地盯着,种的蔬菜和瓜果连个虫眼都少见。茄子,笋瓜,豆角,大葱,香菜,等等,他分了一块块的种,挨着侍弄。
至于瓜果,也不单单是种草莓、甜瓜这些,他还挪了一些野生的浆果丛在地里。没日没夜地守着,有时候晚上都不回家睡,直接睡地里,免得被不怀好意的人使了坏心。
莹莹心疼他,常常做了好吃的给他送去,又或者煮了清热消渴的茶给他喝。
落在旁人眼里,就打趣道:“哟,还没定亲呢,就过起小两口的日子了?”
因着六子年纪小,当时只是口头上说定了,并没有正式定亲。宋莹莹还没怎么样,六子却恼了,每次听见都要强调:“马上就定了!”
大家见他当真,慢慢也就不说了。
六子今年十三了,开始长个头了,脸上开始褪去稚气,眉眼渐渐露出棱角,带着男孩子独有的锐气。叫人乍一看,再也不能把他当成个孩子来糊弄。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蔬菜开始成熟,六子便摘下来,挑去城里卖。
这回不叫宋莹莹跟着。
两天下来,他眉眼间露出一点不痛快。
宋莹莹见了,就问他怎么回事?
六子不肯说,被宋莹莹揪了耳朵,闹了一顿,才终于说出口:“他们少给我钱了!”
宋莹莹“噗嗤”笑出来,原来六子不会算数!
一文钱两文钱,他算得过来。数目多了,他就算不过来了。偏偏今天有个人心眼蔫坏,要了他半筐子菜,六子一时没算过来,被忽悠了去。回到家一寻思,却觉出不对味儿了!
辛辛苦苦侍弄的菜,就这样被人忽悠了,面子上过不去不说,更心疼钱!
现在被宋莹莹笑了,他更不痛快,垂头丧气地蹲在院子里。
“好了好了,别气了。”宋莹莹止了笑,过来劝他,“我教你好不好呀?”
六子不吭声,背对着她。
宋莹莹看着他的后背,惊讶地发现,竟然看不到一粒粒的脊骨了!
她不由得伸手摸了上去,指腹所触,坚韧、有弹性,竟然是一层肌肉。
不厚,却很结实。
宋莹莹一直以为他很瘦,没想到他悄悄长了肉,全藏在衣服下面了。
“你干嘛?”后背被人戳来戳去,六子很敏感地躲开了,“你别碰我!”
他丢了脸,不想看见她。
宋莹莹知道,倘若她这会儿真的走了,他更要难过呢。
“摸摸你,别不开心啦。”宋莹莹蹲下去,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往常她总打他的后脑勺,叫他很没面子。现在她轻轻摸着他的后脑勺,带着哄劝的味道,又叫六子觉着别扭。不自在地躲了几下,没躲开,就由着她摸了。
神奇的是,被她轻轻摸着后脑勺,居然觉得郁闷的心情缓解了几分。
“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过了片刻,他闷闷地道。
宋莹莹嘻嘻笑道:“不是啊,我都是嘴上笑你,我从来不憋着的。”
六子知道她在逗他,还是没忍住,抬眼瞪了她一下。
“哎,我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宋莹莹不以为意,用肩膀碰了碰他。
六子微微睁大眼睛,一点兴奋从眼底漫出来:“你又想做什么?”
她每次说出这种话,都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这一次,六子也很期待。
“明天,你摘些新鲜的菜和瓜果,每样摘一点,我们不卖,去看雁雁。”宋莹莹说道。
李茂家里有钱着呢,主子下人加一起,好几十口人,不要吃饭吃菜的啊?买别人的也是买,不如照顾照顾亲戚。
她脸皮厚得很,寻思着宋秋雁这会儿在李家站稳脚跟了,也不怕去打扰她。
六子却有些没信心:“人家能要吗?”
“不要就不要呗。”宋莹莹耸了耸肩,“就当是去看雁雁,给她送点地里的新鲜菜吃。”
六子想了想,就点了头。
如果能成,就太好了,这些菜一茬接一茬的,他能送到秋里头。如果不能成,也没什么,他挑着去卖,赚得更多呢。只是辛苦些,并且还要仔细着点,免得再被人骗了去。
次日,六子挑了一筐子菜,一筐子瓜果,往城里去了。
宋莹莹跟他一起。
她今年十五岁了,芯子和身体都十五岁,因着日日心里头畅快,眉目间不见郁气,吃得也饱足,发育得极好,搭眼看去,就像是一朵娇娇绽放的花儿,走哪儿都招人稀罕。
她不在意人家看她,碰到认识的还打招呼。六子看在眼里,又是骄傲,又是担忧。
骄傲的是这么好的莹莹是他的未婚妻,担忧的是他并没有多好,怕有更好的人出现,把莹莹拐走——他们现在还没正式定亲呢。
一定要快点定亲,他心里想着,本来只是希望这事能成,这会儿却想着一定要成。
宋秋雁在洞房当晚重生了。
上辈子受了许多辛酸和委屈,让她久久缓不过来,回想着自己的前世今生,想要找出一条新的路。然后她发现,记忆似乎出了差错——她不记得前世有过闺蜜?隐约记得,宋满仓的闺女生了场病,然后没了?
还有六子,在上一世是个没人搭理的可怜孩子。这一世,却有宋莹莹家和石头家照看着,自己家也待他不错。他不再是那个瘦得皮包骨头,阴沉沉得像是能挤出潮气的模样,虽然仍然不多话,偶尔也会活泼一下,还会跟宋莹莹吵嘴。
最妙的是,这两个人要定亲了?
宋秋雁觉得很奇妙。重生回来,她最愧疚的人就是六子,后悔从前没有对他更好一些。现在看他过得还不错,她觉得很宽慰。
又想起娇气的莹莹,两个人曾经手挽着手说话,还亲密地睡一张床,莫名就微笑起来。心头涌起一点暖意,把上一世带回来的沉重和愤懑都冲散许多。
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她在家里站稳了脚跟。婆婆、妯娌、下人们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敢轻易怠慢她。而她跟李茂,也相处得不错。
这一日,她忙完自己房里的事,就听到下人来报,娘家有人来看望她。
宋秋雁高高兴兴地迎出去,待看到来人不是她爹娘兄弟,而是宋莹莹和六子,不但没有失望,反而更高兴了!
前世她年纪轻轻就去了,娘家人虽然上门责问,但是拿了她婆婆的银子,就回去了,没再吭声。她能理解,但是有六子激烈的举动在后头对比着,她对娘家人就有些失望。现在她并不是很想见到娘家人,于是看到是宋莹莹和六子来,就很高兴。
“上茶,备点心!”她熟稔地吩咐下人。
宋莹莹看着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气度,便知道她重生了,故意做出一脸崇拜的表情:“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奶奶!这才多久,就不一样了!这气度!这魄力!吃龙肝凤髓养出来的吗?”
宋秋雁听得好笑。又很高兴宋莹莹仍如以往那般亲近自己,并不因为自己高嫁就疏远。笑着去捏莹莹的脸:“进了我家,还敢埋汰我,不怕我叫下人收拾你?”
听了这话,宋莹莹还没怎样,六子先“腾”的一下站起来:“你别捏莹莹!”
他自己都没捏过!宋秋雁怎么什么都跑他前头去!
小心眼、爱吃醋的六子,与阴沉沉、不苟言笑的六子,并排出现在脑海中。两个六子晃了晃,最终小心眼、爱吃醋的六子替代了另一个,在宋秋雁的脑海中固定了形象。
她“噗嗤”笑起来,松开宋莹莹:“好了好了,我不捏就是了。”
心中最后一丝郁气也散了。
她本以为自己是重生了。可是记忆中又有着许多偏差,让她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了一场预知梦,还是重生了?现在看到宋莹莹和六子,她心里想,应当是做了一场梦吧?因为前世的恩怨而对婆婆、妯娌甚至李茂生出的芥蒂,此刻也悄然散去了。
不多时,下人上了茶水、点心,宋莹莹不客气地用起来,神态自然极了。
闲话两句,就说起了来意:“六子今年种了些蔬菜和瓜果,可新鲜呢,这才头一茬,挑了两筐来看你。”
两人来之前特地到村长家问了好,因此也有村长和村长媳妇的话捎过来,都是惦记宋秋雁的,宋莹莹就转述给宋秋雁听。
叙旧了小半个时辰,宋秋雁愈发不舍得她走:“晌午莫回去了,我叫厨房做好吃的招待你们。”
宋莹莹猛点头:“好,好,吃不饱我不走的。”
宋秋雁便笑着吩咐下去。
“我们挑来的菜,也做了吧,你尝尝六子侍弄的菜,好着呢!”宋莹莹又道。
宋秋雁便道:“好。”
晌午李茂回来了,夫妻两个跟长辈说了一声,中午就在自己房间里用饭。
宋莹莹和六子两个,实打实说起来,是宋秋雁的穷亲戚。但两人不酸不迂,一个活泼一个安静,长相仪态又不错,除了穿着差了些,倒瞧不出别扭来。
同桌吃饭,倒也不难过。
李茂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宋秋雁自从嫁给他后,也讲究这一套。但宋莹莹装作不知道,时不时捡着她觉得有趣的事来说,又说六子不识数:“给人哄了小半筐子菜,回来闷闷不乐,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还不肯讲……”
“那人也太坏了。”李茂便道。
吃完饭,宋莹莹和六子就要回去了。
本以为宋莹莹会和宋秋雁提起送菜的事,没想到她一个字没提,六子不由得急了。
他想把蔬菜和瓜果供给李家,这样就不怕卖不掉或者来不及摘的坏掉了。他原先没想到一个人忙不过来,才种了两亩,今日在席间听李茂说话时想到了,就有些急了。
宋莹莹攥着他的手,不叫他开口,笑着跟宋秋雁和李茂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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