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香纸上,两行端庄大方的小楷分外刺眼,——“人品尚可入目,文武还需勤修。”
看着范二拿着信笺发愣,甘夫人心中亦是痛苦无比,语声发涩道,“袁氏女郎也不算是完全拒绝,要是再提亲的话.....”
范二摇了摇头,“她之所以没有拒绝是还不知范家发生的倒霉事,现在还是先考虑营救叔祖父吧,我无法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
甘夫人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也就徒留遗憾了。
范二却忽然发现信笺上有一滴泪痕。
这是袁皙儿的眼泪吗?
谁说袁家还不知范宁要被罢免的事呢!
想着梨花带雨的袁皙儿,范二这一晚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翌日,已经收拾好心情的范二在甘夫人的泪眼中上了牛车,驾车的是护院周如海,书童阿仁自也追随在侧。
四百余里的路,在范二眼中不过一两个小时的车程而已,可范府上下都依依不舍的。想想也是,现在的交通工具只是牛车,要是能把牛换成马,世界观就都不一样了。
整个晋国,又能找出几匹马呢?
这个悲催的王朝,皇家专用的衣车、书车、轺车、药车、画轮车等都是用牛来拉的,就连帝王外出巡幸也乘牛车。即便曾经的全国首富石崇,其豪华用车也是牛车。石崇与王恺出游,“争入洛城,崇牛迅若飞禽,恺绝不能及”,可见石崇与王恺坐的都是牛车。
也有用羊车代步的,但羊的步子更小,美男子卫玠就是乘羊车进健康城被看死的。
想要乘马,从军是唯一的途径。
不过,现在军中的马多半来源于淝水之战的缴获,这些老马还能拉得动车吗?
四百余里的路程,范二整整在路上耽搁了六天,直到十月二十七日午后才远远看见京城的南篱门。
六年后重游旧地,范二却没有怀旧的心思,以后世的眼光看,这个在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也不过如此。
毕竟健康城的人口也就百万出头,仅仅属于后世的三线水准罢了。
范二远远看着用木栅栏搭建出来的京城外郭墙,不由为这东晋特色而恍惚,怕是除了这个时代外再没有哪个王朝用木栅栏当城墙了吧?
因此这门也称南篱门,进门之后便是南北向的朱雀大街,宽达三十丈。
朱雀大街直通皇城,街两侧为长干里、小长干和东长干;再往北走,从大街上就能看到西市口,以及东面的乌衣巷。
乌衣巷是三国时吴国戍守石头城的营房所在地,因当时的将士身着乌衣而得名,入东晋后便大半被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占据,太原王氏的旧宅也在巷中。
这样叙述似乎有些语误,非得详细划分的话,太原王氏共有三个分支。
最大的一支是范二的亲戚,也就是王坦之这一支,这一支中王国宝兄弟几个都是不折不扣的道子党,只有他反复无常。
第二大的是王蕴一支,王蕴的女儿嫁的是皇帝司马曜,所以他的儿子都是帝党,这一支的代表人物是王恭,他掌握着战斗力最强大的北府兵,谢玄曾在十二年前以八万北府兵战胜了前秦百万大军。
还有以王绪为代表的另一支,司马道子娶的便是王绪的姐姐,因此这一支也是道子党,且实力膨胀很快;因为殷中堪的挑拨离间,王绪与王国宝产生间隙,如今更是政见不同了。
为了分出正庶,同姓之间往往有隙,太原王氏三个支脉互相不服,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亦是不相为谋。
同样的道理,同属慕容氏的后燕灭起西燕来,也是毫不手软的。
不过,太原王氏宗族间从暗斗变成明争,多半还是谢安在二十年前一手策划的。
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当时最盛的陈郡谢氏和谯郡桓氏都不适合做外戚,渐渐没落的琅琊王氏,却因王珣王珉兄弟与谢氏女离婚而与谢氏彻底决裂。
谢安和桓温为司马曜选皇后,只能选择第二等士族了。
与陈郡谢氏结成同盟对付桓氏的太原王氏,理所当然是谢安的首选,选王蕴之女而非王坦之之女的原因则是,——一是照顾桓温的颜面,二来是谢安想在太原王氏萧墙之内造成分裂的两派,以防太原王氏快速膨胀。
从目前的结果看,谢安显然是合格的围棋高手!
相对于太原王氏各支的纷争,范二当选为顺阳范氏的族长就毫无争议了,这同样也说明了范氏人丁凋零,族人出了事就只能自己去扛。
修炼自己、壮大家族,这才是最应该考虑的事情啊,但现在最紧要的还是保住范宁。
胡思乱想间,范二一行便到了京中的范家旧宅门口,这宅子离着西市后门只有一两里地,离瓦官寺也不算太远。
看着宅子门前冷落,范二挥手让阿仁下车拍门。
拍了小半天才有一个半大的女孩小心地开了侧门,怯生生地问,“这儿是范府,请问郎君所为何事?”
一口地道的丹阳腔,倍儿婉转。
阿仁大咧咧地回道,“是范府就对了,快让你父亲来大开中门,就说二公子进京了。”
“净整这些虚的干嘛?咱们又不是衣锦还乡,低调点不行吗?”范二适时地下了车,从后面拍了拍阿仁的肩膀。
“那你们先等等。”小女孩似乎并不知二公子是什么鬼,“咣当”一下就把门关上了。
又过了一会,一个年近四十的汉子重新打开了门,阿仁欢喜地招呼起来,“土生叔,快给二公子开门。”
门内的范土生从小追随的是范宁,一直跟在后者身边办差,却因护主而被人打折了腿,如今走路还一拐一瘸的。
范宁自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进京后就让人给土生说了媳妇,又给他在府中安排了轻松的活儿。
到范宁再次出京时,土生已是拖家带口了,只是因为腿脚不灵便,才被留了下来。
土生也是范二的远房亲戚,与阿仁的血缘似乎更近些,所忠的主子是范宁,对从小鼻子就长在脑门上的范二自是没什么好感。
尽管如此,土生也还知道主仆之别,非要大开中门迎接范二才罢。
范二本就轻车简从,又没有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的心思,哪肯随他?
及至侧门大开,范二见土生身后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孩童,长得粉嫩可爱;由此,竟不由想起自己六年前出京时的情景来。
大约,眼前的孩子当时还没出生罢?
范二没话找话地闲聊家常,“土生叔孩子都这么大了啊,都叫什么呢?”
范土生的声音冷冷的,“这丫头叫金枝,今年九岁;小子叫金韭,五岁。”
额,土生金的节奏吗?还好女娃不叫金莲,男娃不叫京巴.....
范二在心中对两孩子的名字吐槽了一番,于土生的冷淡倒不太放在心上,自来熟并非国民的主流,慢热才是王道。
尽管态度有些冷淡,土生做事却是本份的,范二回到十岁时所住的屋子时,竟一如当日。
“公子,您住这还是......”土生站在门边,适时地提醒了一句。
“还住这里罢。”范二能够理解土生的意思,但他有自己的坚持。
今时已不同往日了,十年前范二的爷爷还在,范二的父亲范弘之尚在,如今一切皆由范二做主,他亦可登堂入室了。
成长的代价在于祖父和父亲的老去,这也蛮沉重的。
范二施施然端坐于榻上,开口吩咐道,“土生叔先去给我烧些泡茶的水来,阿仁和周叔你们去蓝天侯府下帖子吧,明天中午我就去拜访姑奶奶。”
蓝田侯府便是太原王氏的庄园,由王国宝的祖父王述在四十年前所建,但王家的爵位却继承自王承。
王承曾被推许为东晋初第一名士,声望尚在在王导、卫玠、周顗、庾亮等人之上。
土生过了半刻才把热水送来,但范二可以明确地感觉他对自己的态度亲热了许多,不用说就知道是阿仁那张大嘴出卖了范二此行的目的。
不过,让土生知道自己是为营救范宁而来也没什么坏处,至少可以和他愉快地相处了不是?
范二喝完一碗茶的功夫,便把营救范宁的事捋了一遍,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现在能够救且愿意救范宁的,大概也只有王国宝了,可笑的是范宁还是因为得罪了他才自请去豫章的,要不然也不会犯下如今的事了。
王坦之共有四子,长子王恺和次子王愉都是庶出,只有三子王国宝和四子王忱是正妻范盖所生,因此王家的蓝田侯爵位也就落到了王国宝头上。
王忱已故,如今太原王家掌权者中与范家有血缘的就只有王国宝了。
范宁当日得罪的王国宝还是司马道子的党徒,如今王国宝却倒向了皇帝,后者甚至答应让二皇子司马德文娶王国宝之女为妻,尽管这两孩子现在都不满十岁。
王国宝成了皇帝的心腹,也就不存在与范宁政见相左的原则性问题了。
最重要的是,王国宝不但袭了蓝田侯,又是谢安的女婿,而且官拜中书令兼丹阳尹,——中书令相当于后世的中央秘书处秘书长,丹阳尹则为北京市市长。——在王国宝之前担任中书令的人有王珉、王献之、谢安.....
由此可见,王国宝正是那种在朝堂上随便放个屁就能引起三级地震的官场大鳄。
要是王国宝肯帮忙营救范宁,皇帝不能不给面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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