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媳妇终要将公婆,秀家就算再没有想要应对秀长的想法,还是得动身翻过小关越进入京都。
从近江前去京都,一般是在翻过小关越后有两条路前往京都,一条是转向西北翻过东山,这条路最快,可以节约1天的路程。
还有一条路是通过宇治郡南下,经过伏见后再转道向北,这条路等于饶了是要绕整个东山前往京都,却是往常最常走的道路。
原因有二:
其一是这条路是连接畿内与东山道的主干道,不论是前往京都、大和、西国还是大坂,走这条路都相对方便,因此这条路常年有人维护,算是日本位数不多的官道之一。
特别是秀吉上位之后,为了维护这条途径大坂连串东西的主干道,秀吉更是不惜下血本用石板铺设道路,这超前的眼光即便是秀家都略显逊色。
其二就是东山及其京都东西的比叡山地区都是日本佛教的大本营,这个年代的和尚当真不是好惹的。
立山开道守过路费都是好的了,若是不小心惹急了,可是会带着僧兵和蛊惑的民众给你来武装抗诉。
知乎有一个提问:《织田信长是佛敌,是不是不得民心,织田领的百姓都很痛恨信长吧?》
织田领的百姓痛不痛很信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后世的百姓对信长赞誉多过痛恨,有的时候顽疾还需要刮骨去,如果不是织田信长的火烧比叡山,根本不会有后世的桃山、江户盛世。
正是因为信长用火与血狠狠的教训了一番这群悍僧,彻底打断了他们的嵴梁,让他们知道自己并不是天下横行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他强令麾下武士砍杀僧人,火烧僧社,击碎了天下武士对僧侣们的恐惧,让他们知道了僧侣们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扶直了武士们的腰杆。
尽管如此,在织田信长死后,秀吉或许是因为出身低微的缘故,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份的合法性,重新给予了比叡山的僧侣一定的特权,其中就有设关收税的权利。
秀家若是走了北道进入京都,届时被比叡山的僧人们要收秀家的税,秀家是交还是不交呢?
况且秀家想要想要尽可能的拖一拖时间,因此刻意的选择走南道,当然在明面上对着众人说的是“我等身为家臣,自当前往大坂面见关白为先,再去想享乐之事。”之云。
从小关越往南行走半日,秀家于醍醐寺中休息,这里是真言宗醍醐派的总本山,而在醍醐寺中有一个寺院名唤三宝院,乃是醍醐派大本山寺院。
换句话说醍醐寺三宝院乃是真言宗醍醐派总本山的总院。
醍醐寺的景色甚是不错,不然也不会被秀吉选定为醍醐花宴的所在地。
面对秀家的到来,醍醐寺上下给出了不低的规格,由其掌管庶务的少僧正出面迎接秀家。
少僧正别看带个少字,却已经是僧人9阶中排在第三等的僧阶了,在许多小宗小院中甚至已经是可以成为主持的存在了。
很多人对日本和尚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兵、杀人、喝酒、吃肉讨老婆甚至当大名上,然而原先日本佛教除了净土真宗等少数宗派之外,其余各宗皆禁止肉食妻带(另一派是真言宗立川流)。
(“肉食”是食肉,“妻带”是娶妻。)
直到明治政府宣布僧侣可娶妻,至此日本佛教各宗全面开放肉食妻带,至今仍是日本佛教的一大特色。
而且肉食妻带只有限于子孙院,因为子孙院是父子世袭当主;十方丛林大寺仍要严守佛教戒律,因为丛林大寺是选贤制度。
真言宗出身唐朝密宗,其主体是三密,即“身密”、“口密(语密)”、“心密”,是绝对不可能允许吃肉娶媳妇的。
身处真言宗佛堂之内,秀家的午饭再好吃也逃不脱绿叶菜与豆腐了,只是今日这桌豆腐宴显得有些别出心裁,让人欲罢不能。
真言宗是主张苦修的,为了能得领悟成佛,生活怎么苦怎么来,没看到边上真言宗的少僧正衣服上还打着补丁嘛。
这桌豆腐宴怎么都不像是他们能做出来的吃食,反倒是和前世在京都南禅寺吃得豆腐宴有些相似。
端着一碗豆腐汤,秀家看向那名少僧正问道“今日折桌豆腐宴,少僧正倒是花了不少功夫了。”
少僧正向秀家低头示意,随即说道“当真是瞒不过殿下,我醍醐寺确实做不出这般美食,这其实是三宝院一位禅宗弟子负责的。”
秀家听闻在真言宗总本山的大本寺中居然有一位禅宗的弟子,顿时来了兴致,毕竟据秀家的了解日本佛教13宗之间见面可是很尴尬的。
因此试探着问道:“贵寺中还有禅宗的弟子?我可否见一见?”
少僧闻罢便正退了出去,不多时领进来一个20~23岁的俊俏少年进来,秀家定眼一瞧就觉得熟悉,再仔细一瞧这不是当初在越前被抓到收真田昌幸为弟子的以心崇传嘛?
“是你啊,崇传师傅。”看到老熟人秀家便迫不及待的向其打起了招呼“你怎么到了真言宗醍醐寺来了?”
在秀家的记忆中以心崇传的好像是临济宗的高僧,日本佛教各宗之间的态度,就好比切支丹三宗互称异端一样痛恨,如今在真言宗中看到以心崇传,着实让秀家感到讶异。
事实上秀家并不了解的是,以心崇传确实有一段在真言宗醍醐院悟道的经历。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临济宗的兴起是源自镰仓幕府、室町幕府时的武家政权统治的需要。
其权势最夸张的时候京都五山、镰仓五山都被临济宗的寺院占据,对室町文化的形成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但是之后,随着足利氏的权势,临济宗也随之衰退。
世人都认为火烧比叡山的信长打压的是以天台宗和净土宗为首的顽固势力,却很少有人知道作为数百年间将军统治民间信仰的代理人临济宗也是信长打击的对象。
也因此以以心崇传为代表的很多临济宗僧侣不得不称呼自己是禅宗子弟,跑到别宗的寺社中寻求庇护。
还记得秀家与以心崇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当时两个人还是十几岁的少年,以心崇传是南禅寺的小沙弥却需要下山化缘,这是几百年来临济宗从没有的落魄场面。
“阿弥陀佛~”见到秀家的以心崇传双手合十坦然答道“回禀右大将,下僧是来此论道的。”
说什么参禅论道,其实就是临济宗在这段时期不被当权者认可,在官方没有正式的合法身份,只能将多余的子弟送出去罢了。
直到江户时代,由白隐禅师(1686年-1769年)重建了临济宗,临济宗才拜托了黑户的身份,也是直到这之后以心崇传才被重新归入临济宗门下。
究其原因还是信长和秀吉的理念与临济宗天然矛盾罢了。
前文说过临济宗是通过镰仓和室町幕府庞大起来的,其中重要一点他们认为世间万物从出身开始就已经有了定数,你想要改变命运只能入临济宗参禅悟道,认为众生本来皆有佛性,佛性是超越了语言理解范围的认知能力。
听不懂?简单来说就是将军出生的子嗣天生就是将军,农民出身的人天身就是农民,这事儿谁都改变不了,你还是来跟我学佛吧。
信长因为天台宗、一向宗的事儿对于佛教天然不友好,临济宗属于殃及池鱼,可是秀吉却是底层的泥腿百姓出身啊!
所以你明白为什么到了秀吉时代,临济宗依旧不能复苏抬头了嘛?
听到以心崇传的答复,秀家似明似晦的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们您在这儿悟出什么了吗?”
“通是通了,悟却未悟。”
“那您通了什么,方便于我叙说吗?”
秀家本就是随口一问,本以为他会回答自己“修道修道,道在人为”之类和佛教有关的话。
谁知道他语出惊人的说道“吾尝以为无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
“现在呢?”
“现在我我依旧这么认为,不过还要加上一句。”
“哪一句?”
“天下之势,因渐而盛,终有败日;天下之事,唯积乃成,方可永固。”
“何解?”
面对秀家的再次追问,以心崇传只是双手合十不再多言道“殿下心中早已明目。”
确实如他所说,当秀家听到他给自己的回答时候,秀家以后世的社会见解很快就剖析出他这两句话的意思。
他第一句话的意思是:我过去常以为天下间若是没有等级名分,是人类的大灾难;因为等级名分,是天下的根本利益所在。
换句话说他过去坚信临济宗的论调,天下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都有了自己的未来,如果有人想要去改变那就要压制他们,因为这些人是社会不安定的因素。
说的就是现代这群整天“我命油我不油天”,想要胜天半子的朋友们。
但是后面半句话他却非常有意思了,解释过来就是:天下的局势,即便你不去管他,总有人会逐渐强盛,但是这样的人是天下之势早就的他,终有一天当天下大势不再他这边的时候,离他败亡的日子就不远了。
与之相反,天下的所有事情,如果是因为不断的积累而成功的,那么他的底子最扎实,他会一直这么牢固下去。
以上这段话对于经历了改开和千禧前20年大时代的秀家来说却是感触颇深。
你去看这20年的各种成功人物,就不由的想问,究竟是时代创造了他们,还是他们创造了时代?
有些人每次踩在风口上,利用后20年人民的高负债造就的首富神话,终究因为高杠杆的支撑不住而破灭。
有的人却勤勤恳恳从一个小固件开始,未战先思败,纵使前面几年发展磕磕绊绊,却避开了大部分的风险,当时代的潮水褪去,终会发现有人是穿着救生衣在游泳。
放在当下来说,秀家不得不将他的话联想到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头上,他们这两个人又是不是因渐而盛的“势”呢?
望着以心崇传虽然低着头却时刻盯着自己的眼神,秀家不由的心里犯憷,这个小和尚别看年轻但是这个天下的情况却看得清楚。
“师傅能想到这一层着实出乎了我的预料,我认为这已经是悟而不仅仅是通了。而师傅却自己认为是通非悟,我很好奇师傅到底在悟什么?”
“当然是通啦。若是悟便可先明势与积,不为其所误。”
翻译过来就是,想要提前分析出那些人是被时代推上去的,那些是人是勤勤恳恳一步一个脚印的,这样才不会被前一种人耽误。
“师傅是想探将生之事乎?好大的志向啊。吾尝‘闻度之往事,验之来事,参之平素,可则决之。’然而这全天下最难的就是验之来事,若是师傅有朝一日得以参透其义,还望不吝赐教。”
两个人似乎都对对方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在秀家看来以心崇传确实有一些天赋,稍加培养必是一番能相。
不过现在他还是太年轻,说的话也太过假大空的,居然去考虑如何去参透未来的事儿了。
别看秀家在前面批判了某些人这么多,事实上也是站在时代褪去之后才发现的这些问题,正值时代风口时候秀家又未尝不是一个逐梦者。
换到现在来说,秀家难道不是一个因势而成的人吗?他借的是秀吉的势,秀吉借的是信长的势,信长借的是天下四分大名自顾之势。
所有人都在借“势”,历史上的德川家康也在借势,你看他在秀吉死之前敢放一个屁吗?
以心崇传确实悟出一些道了,不过一味的把“势”打死却是有些过了。
以心崇传对于秀家的回答也不满意,他本来以为秀家会是他心目中的那个“人选”,但是秀家却是那个明势而循势之人,说白了就是投机分子。
两边似乎都放下了此前对对方的试探的好感,殿内陷入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秀家惜才,或许更多的是不忍心将他留给敌人吧,于是开口说道“师傅的理想太过远大,我实在有些跟不上步伐。
我只知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对于治国来说我就始终坚信‘小之定也,必恃大;大之安也,必恃小。’的道理。
我始终认为国与家之间是分不开的,只有让武士和百姓们的小家安定了,我的领地才能安定,放之天下我想也是这个道理。
师傅在就纠结何种因势渐盛,何种以积而成的时候,难道不就是另一种想要循势而盛的表现吗?”
秀家说这些话的出发点,并不是他真的参悟了什么大道理,完全就是他想要招揽以心崇传到自己手里随口说的一句话,目的是打击其的目标,击垮他的心理为之后招揽的话术做铺垫。
但是未曾想自己说完之后连自己都愣了一下,对面的以心崇传更是惊讶的看向自己,随即陷入一阵自我反省之中。
不久之后以心崇传坦然笑道:“多谢右大将解惑,未曾想我居然陷入了自己的设置的魔道之中。”
而秀家也没有自我辩解,反而趁机向他发出了招揽的请求“我与师傅有缘,如今已经是3次相会了,每次都有不错的领悟。自我认为我与师傅之间已经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了。
如今我即将从西国转封东国,不知道师傅愿不愿意随我前去关东,继续与我辩证解惑?”
而以心崇传也趁机答道:“如此甚好,能得右大将一个知己是小僧的荣幸。”
听到两人三两句对话以心崇传就打算跟着秀家远行关东,在一旁陪着的少僧正惊讶的看向他问道“崇传,你师傅交代你的课业不完成了吗?”
以心崇传坦然答道:“心有菩提,方能了悟人生。修佛,旨在修心,不是遁世,不是避世,而是为了超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