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在其中……吗?”
下了公交车,叶洛向自家小区大门走去。
月明星稀,银辉落在叶洛身上。
夜风习习,带着丝丝凉意。
他在脑海中回溯了一遍方才与沈沫的交谈与对决。
虽然沈沫说得很诚恳,眼神也极为真诚,但叶洛总觉得她的话并不全是实话。
她或许确实是想要他成为她的玩家,但那个原因并不是因为他的不死之身,也不是什么“乐在其中”,而应该是更加隐晦的原因——
这是叶洛的直觉,并没有什么道理。他就是无法彻底信任【混乱】。
包括她最后放弃了游戏胜利,给出的原因是“欠了【空间】的情”,叶洛也保持怀疑。
如【混乱】这种神祗,真得会看重什么“情谊”吗?
但是叶洛却是很明确她说的另一句话——她下次遇到他,还会与他一起玩游戏。
因为与其说是叶洛乐在其中,不如说她才是真正乐在其中的人。
回想过去这一个月的《灰鲲事件》,除了“女人”口中的“它”,另一个神秘角色是那个将叶菲放在灰鲲体内的人。
而现在,他有理由怀疑那个未知角色就是【混乱】。她利用叶菲引导着他前往花鸟市场,打断了《灰鲲事件》的仪式,然后又利用沈沫引导着他坠入间隙空间。
她的目的是让南城毁灭吗?
应当不是。
叶洛不得不怀疑最后祝他一臂之力将灰鲲斩杀的也是【混乱】。
这么看来,她的行事目的根本就是南辕北辙、前后颠倒,这对于其他神祗当然是奇怪的。
可岂不正好符合【混乱】这一神格吗?
“或许目的并不重要,而是动机,因为她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定目的。”
叶洛只能在心中这般下了决定。
但他倒是明确了她的另一个目的,她为什么要潜入沈沫的体内。
直接目的当然是便于寄居在叶洛家中,但更根本目的应当是……那张快递单。
那张代表着一切开端的快递单。
一个多月之前,那名快递员因为“游戏任务”来到了他的家中。
在那名快递员看来,他的任务是将一名残疾人送进入一款恐怖游戏中。任务失败就会异化。牺牲他人好过牺牲自己,所以即使他心有不忍还是泛起了恶意。
快递员以为送手机是重点,快递单只是任务完成的证明。
但在现在的叶洛看来,真正的重点其实是那张签了他名字的快递单。
如果那名快递员拿到了快递单,他自然会将快递单交给【系统】。
然后会发生什么呢?
那张快递单真的只是快递单吗?
需要签字的东西,除了快递单,还有契约之类的东西。那张快递单是否会是某种契约,只要签下名字,就会立刻产生效应?
让叶洛产生这个怀疑的是李明空口中所说的“签订神祗”,既然是“签订”当然该有着纸笔。
他与小灰并没有签订任何东西,但是根据李明空所说,新人在初次进入《诸神游戏》后都会签订一份合同,代表着与相应的神明形成契约。
这让叶洛不得不怀疑——
那名快递员是否来自于《诸神游戏》,而那张快递单是否是《诸神》的系统亦或者是某位神明想要的东西。
如果真是如此,叶洛有理由相信,即使那名快递员真得拿到了快递单,恐怕也落不得什么好的结局。
毕竟,“不留活口”可是连人类也清楚的道理。
……
……
推理到这里,其实全都是猜测,没有明确的线索。
但起码是将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串联了起来——
三十亦或者是四十年前,发生了【事件】。玩家全灭。
三年前,他因为【事件】后遗症而遭遇了车祸。在这场车祸中,他失去了亲人与行走能力,同时收获了“不死”与“求死之心”,在这三年备受折磨。
一个半月前,他被来自于《诸神游戏》的快递员找上门,目的是拿到签了他名字的快递单。结果他并没有将那张快递单交上去,却通过手机进入了《厄诡游戏》,并且通关了副本《猫鼠游戏》。
半个月前,持续了二十年的《灰鲲事件》彻底爆发,【混乱】乘机进入现实世界,试图获取那张快递签单。
“然后是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又或者该说是——风雨欲来。”
叶洛仰头看向天空。
万里无云,明月如玉盘,皎洁的光芒照亮夜色,与地面的城市夜灯交融在一起。
“但至少,今天和明天还是个好天气。”
他莞尔一笑。
然后低下头,就看到了许愿,或者该说是,陆明愿。
她正站在他家庭院的门前,还是老样子一套干练的西装,只是解开了马尾,将长发放了下来,身段便显得温婉了些许。她看上去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
她也恰好抬起头,似乎看见了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还是闭上了嘴巴。
“进来吧。”
走过去,推开院门,他微笑道:“还是老地方。”
两人在院落中的桌前对坐。
月色便穿过头顶的树冠,纷乱地落在桌面上。
叶洛打开了桌上的小台灯,借着昏黄的光芒,打量着她。
长发披肩的她看上去比过去成熟了许多,但更多的原因还是她找回了陆明吧。想来也是,既然二十年前,心愿就已经八九岁了,那么陆明愿此刻的真实年龄本来也该是二十七八岁才对。
许愿不过只是她许下愿望时候的年纪。
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他们曾在这里讨论《灰鲲事件》的产生原因与破解手段。
却不料,真正的钥匙就是她自己。
“我该叫你许愿还是——”
“叫我……陆明愿吧。”
她说道,声音有些低沉,还有些不安。她说话的时候,双手攥着自己的衣服下摆,低下头。
叶洛并不在意。他知道对方在介意什么。
她介意的是她自己——那个在这20年来表现得糟糕透顶的自己。
但他没有说话。
因为既然是许愿主动找上来的,她必然也鼓足了勇气才对。她一定有想要说的话,而且这些话只能由她自己说出来。
所以叶洛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五分钟,也或者是一刻钟。
她终于开了口:“叶洛。谢谢你。”
叶洛静静听着。
“无论是花鸟市场,还是灰鲲事件。如果没有你,我,还有这座城市,都已经崩溃了。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
她蓦然咬住了唇,半晌才又继续说道:“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一定是不行的。”
“确实,如果只是你一个人,一定是不行的。”
这个时候,叶洛应该安慰她才对,但他却表达了赞同。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陆明愿脸色苍白。
“你确实应该道歉。”
一顿,看着陆明愿更加苍白的脸,他继续说道:“但不是对我,而是对你自己。你没有对不起我,因为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你也没有对不起任何其他人,因为你没有义务去拯救任何人,除了你自己——过去的你,现在的你,以及未来的你。”
“我……你说得对。”
陆明愿颓然地低下了头颅。
“你如果想从我这里听到安慰,那你就失望了。”
叶洛继续说道:“我对于成年人的态度一向格外冷漠,或者该说是——残忍。我一向认为,人一旦到了一定的岁数,就应该有承担责任的心态以及犯了错就要挨罚的意识。”
“我……明白。你说我应该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不,你不明白。你对不起的只是你自己,所以即使你要受到惩罚——”
他将黑伞放到桌面上,轻声道:
“——也该是你‘自己’给出的惩罚。”
……
……
叶洛坐在椅子上,望着夜空。
这是自从离开《花鸟市场》,他第一次身边没带着黑伞——刚才陆明愿带着黑伞离开了。她,或者该说是她们,需要一次单独的对话。
而失去了心愿,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瘫痪。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叶洛现在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但是在意识到【求死之心】的存在后,他已经不会因为瘫痪而怨天尤人,甚至想要结束生命了。
但对于行动不便,他还是会感觉到遗憾。一想到又要使用那把轮椅,他更是觉得麻烦。
“人果然都是有依赖心理的。不知不觉,我也习惯了心愿的存在。”
他怔怔望着明月,脑海浮现的是这一个月来与心愿相处的回忆。
一幕幕在眼前闪回。
他不得不承认,他其实一开始确实在心愿的身上看见了“叶凛”的身影——即使两人一点也不像。
但到后来,他便意识到了,心愿就是心愿,与叶凛唯一的相同之处是,她们都成为了他的妹妹。
因为父母常年在外,对于叶凛而言,叶洛既是兄长,也是父亲,是生活中的唯一重心。
对于心愿,更是毋庸多言。将她从《花鸟市场》中拯救出来的叶洛,是她满是痛苦与绝望记忆中唯一的色彩。
……
……
“所以——我不喜欢你。”
心愿干脆地说道。
“我明白……”
陆明愿手持黑伞走在小区靠山的一侧,身侧是在路灯下摇曳的树影。
“不,你不明白。我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对‘我’所做的一切。”
心愿平静的声音出现在陆明愿脑海中。
“你就是我。你对我做的一切,其实就是对你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我不会因此厌恶你,是因为哥哥说过,‘绝对不能丢失求生之心,也绝对不应该产生自我厌恶’。”
陆明愿怔怔听着。
“我厌恶你,只是因为……我正在变成你。”
心愿每一次与许愿的相遇,年纪都在成长,但与其说是成长,不如说是接近——接近真实的自己,也就是陆明愿。
“变成你,亦或者是变回‘自己’,我其实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这样就离开哥哥了。但我也知道,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自从我正式脱离《花鸟市场》,其实就处于消散的状态。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哥哥,只是怕他分心。现在才明白,原来我消散的部分,都回到了许愿的身上。”
心愿语气平静地说道。
陆明愿却感觉到了心愿内心淡淡的哀伤,她很难不带着歉意道:“我——可以离你远一点。”
“没用的。”
“至少——”
“至少——可以延长这个过程。”
心愿说出了陆明愿想要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点喜色与得意。
“这样的话,我早就跟哥哥说过了。但哥哥却说——”
心愿蓦然顿住,似乎哽住。
陆明愿忍不住追问:“说什么?”
蓦然,她屏住了呼吸。
影影绰绰间。
白色的幽灵少女缓缓从伞中漂浮出来,仰望着天空。
陆明愿也下意识看向天空。
久违的晴朗夜色——无暇的明月,没有乌云,更没有灰鲲的阴影,就这么简简单单、纯纯粹粹地挂在夜空中。
如此平凡的夜色,对于心愿而言,却是已经二十年未见了。
那皎洁月色落在心愿瞳中,凝结成液体,浸润了她的眼眶。
“他说——月有阴晴圆缺,分离是注定的,又何必留念。”
心愿终于忍不住哀伤的情绪,声线颤抖。
“这样洒脱的话,确实是叶洛会说出来的。”
陆明愿虽然已经不再是许愿,可还保留着当时的记忆,她始终记得,无论什么危急关头,叶洛都始终是那么淡然与平静。
她如此渴望也能成为这样的人,因此舍弃掉了“心愿”,幻想出了“陆明”,成为了“许愿”。
许愿,许愿——
结果许下的愿望,全都幻灭,无一成真。
“哥哥还让我告诉你一句话——虽然我不愿意说,但是他说这句话只能由我带给你——”
心愿的话打断了她内心的自怨自艾。
她看向心愿。
恍恍惚惚间,似乎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说什么?”
她回过神来,问到。
心愿道:“哥哥说——我很已经做的很好了。”
“什么意思?”
她流露出茫然。
“无论是心愿,还是陆明,包括许愿,其实都是陆明愿。”
没有解释,心愿继续转述着叶洛的话,“陆明是陆明愿的理想产物,但却并不是‘幻想’,而是真实存在的。”
真实存在的?那个勇敢无畏,冷静执着的陆明?
“如果不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警视厅的那些案件是破的?那些令人称道的事迹是谁做的?还有后辈口中那个令人崇拜的形象是谁流下来的?”
心愿缓缓的声音落入她耳中,一点点打开了她的记忆大门——
是啊,如果陆明是不存在的,那么那些事情又是谁做的?
“当然是陆明愿做的。只是当时的‘许愿’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那个样子,所以她宁愿创造出一个‘陆明’。”
心愿说道。而陆明愿也渐渐想了起来,为什么警视厅那些人会如此敬畏她,为什么后辈看向她的视线中会带着崇拜。
如果说她只是那个一事无成的小探员,又怎么可能会拥有一间独立办公室?怎么有资格在群里挑衅警视厅的领导?
警视厅中的人不知道“陆明”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从始至终,她其实就是那个“陆明”。
从始自终,做出那些事情的就是她许愿,而不是什么陆明。
陆明愿神情恍惚,她终于彻底想了起来。
“所以,哥哥才会说——”心愿凝视着她,轻声道:“‘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已经做的很好了。
还在神游中的陆明愿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打中了脑袋,瞳孔一瞬间缩小,随后又雪融般扩散开来。
她明白了。
叶洛口中的“我”,指的既是心愿,也是指她——陆明愿。
我——陆明愿——已经做得很好了。
普普通通的一句表扬,就像是老师随口表扬擦了黑板的学生。
她却感觉到了巨大的委屈,眼泪一瞬间充盈了眼眶,模糊了视线。
这二十年来——不——是这近三十年来……
出生于满是淤泥的家庭,遭遇了突如其来的灰鲲事件,意识到了仪式的恐怖,不得不将童年的自己舍弃在花鸟市场中。
其后漫长的二十年间,从不敢想起自己真正的名字,生怕会被灰鲲再次找上,只能抛弃记忆,化身许愿。
浑浑噩噩度过了二十年,直到母亲的出现,让名为“家”的大厦再次崩塌在眼前,她不得不幻想出名为“陆明”的理想型,支撑起濒临破碎的心境。
却被更加恐怖诡异的怪物侵占了身体,操控了仪式。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当年她八岁的时候。
若不是叶洛,南城已经成为了地狱。
这痛苦而漫长又虚无的三十年啊——
她似乎一直在逃避,似乎一件事情都做不好。
三十年来,一事无成。
直到今天,终于有人告诉她,原来——
“原来……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知何时,她已经泣不成声。
蹲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双臂抱肩,放声大哭。
她哭得如此肆无忌惮,毫不掩饰内心的委屈。
就像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就像是……
心愿。
而心愿,怔怔望着陆明愿,就像是看到了当初在《花鸟市场》中的自己,看到了那个在叶洛怀中放声痛哭的自己。
她忽然很后悔。
为什么灰鲲事件结束后,她会因为哥哥拒绝了她要留在他身边的决定,而赌气不与他说话。
“不——不行——”
她脸上忽然露出慌乱。因为月色倏然穿过了她的身体——随着陆明愿彻底敞开心扉,她消失的速度也在变快。
“至少——”
“至少也要道别。”
“至少也要最后再对哥哥说一声谢——”
她慌忙向那熟悉的街道飞去,却在转身发丝飞舞的一刹那。
融化成了月色。
……
……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