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沟下面那条依稀漂着硝烟的土路上,喇嘛跟魏震源分手,一个人消失在西边的一片僻静的竹林里。
魏震源瞅着那片竹林,摇摇头,转身往北走去,那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鬼子尸体,一群青保大队的兄弟在打扫战场。
魏震源风尘仆仆地赶到下街的时候,杨武已经不在下街了,此刻他已经走在了通往俾斯麦兵营的那条大路上。
一个小时前,杨武进了空无一人的顺丰马车店,里面凄凉的景象让他的脑子烟一般地空。打听过一个邻居,杨武得知自己来晚了,早在昨天清晨,这家人就被日本人抓走了。杨武紧着嗓子问:“有个不到两岁的孩子也被他们抓走了?”那个邻居说,那个孩子死了,日本人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在哭,被宪兵队的山田当众撕成了两半。杨武的脑子顿时爆炸,巨大的痛苦让他全然没了愤怒的感觉,木头一样地走出了坟场一般的大车店。
在宪兵队的围墙外面转了几圈,杨武问一个出来赶他离开的汉奸,里面怎么静悄悄的,皇军们都去了哪里?那个汉奸说,皇军们全都去市里了,好像是去执行任务。杨武蔫蔫地回了大车店。站在曾经十分熟悉的大车店门口,杨武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里,忽悠忽悠地总也落不下去。在这个世上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我爹娘死了,我哥哥和我嫂子死了,我唯一剩下的小侄子也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漫无目的地沿着太阳胶皮株式会社前面的那条铁轨走了一气,杨武又返回了下街。
在大车店对面的杂货铺门口,杨武拦住了一个过路人:“这个铺子是什么时候关张的?”
那个人说,打从老徐家的二小子不见了以后,这个铺子就从来没有再开过门。
杨武站了一会儿,刚要离开,杂货铺西边的胡同口呼啦钻出一个人来:“这位大哥是来找少掌柜的?”
杨武点了点头:“你是谁?”
“我叫满仓,是这个铺子里的小二,”满仓一脸泪水,嗓子颤抖得不成样子,“少掌柜的走了,老掌柜的也走了,我没有活儿干了……”“别哭,”杨武有些心烦,“你知道不知道他家那个叫小喇嘛的孩子被怎么样了?”“他死了,被山田活活给撕了……”满仓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恐惧的阴影,“那个孩子好可怜啊……那是个多么乖的孩子啊,就那么被他们给害了……老掌柜的被他们给押走了,是我给孩子收尸的。我把他用席子卷了,埋在了乱坟岗……可怜的孩子,连个墓碑都没有……”“谢谢你啊,”杨武按了按满仓的肩膀,“你知道他们一家被送去了什么地方?”满仓抽搭两下,带着哭腔说:“起先去了宪兵队,后来我看见他们被鬼子推上了一辆车,往市里去了,大家传说是去了兵营……”杨武没等他把话说完,转身钻进胡同,大步往市区的方向赶,脑子空得像是灌满了风。
杨武没有走大路,就这样一路钻着胡同闷着头走。
天傍晌的时候,杨武接近了台东镇。
这个地方相对安全,越是谨慎越容易出事儿……杨武从胡同里出来,稳稳精神,迈步上了大路。
刚贴着马路牙子走了几步,杨武就被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拦住了。那个人不说话,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撮起来冲杨武捻手指头。娘的,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这是遇到汉奸了呢。杨武冲他笑了笑:“兄弟,要钱是吧?”说着,捏了捏自己的口袋,“你看,出来的匆忙,没带钱呢。老大你担待着点儿,让我过去。”那个人偏着头,没听见似的,继续捻自己的手指头。杨武试着往前走,可是走一步,那个人挡一步。杨武感觉自己想要挣脱他的纠缠得费点事儿,这样继续下去势必要出麻烦,心中不觉有些急躁:“看来我要是没钱给你,你是不打谱让我过去了?”“就是这个意思,”横肉终于发话,捏着下巴的手猛地一戳杨武的肚子,“小弟尽管是个要小钱的,但是我从来不放空炮,小弟只要伸出这只手就是有把握的。”用手指横一横马路上的人流,“满大街都是人,我为什么单单拦住了你?好好想想吧老哥。”
妈的,这小子也许认出了我是谁,不能跟他罗嗦了!杨武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哈,本来想省几个钱,谁知道不给还真的不行,”拍拍裤腰,尴尬地笑,“不瞒兄弟说,我的钱被我老婆给缝在裤衩上,要拿出来得费点事儿呢。街上人多,还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要不你跟我来,咱们去胡同里脱裤子,胡同里人少。”
“真他妈麻烦,”横肉似乎很着急,拖着杨武的那只空袖管就走,“不是老子看你老实,当场扒你的裤子!”
“那是,那是,”杨武跟着他进了胡同,“兄弟你是个义气人儿。”
“少**罗嗦,”横肉将杨武的身子顶在墙上,伸手就来拽杨武的裤腰,“快点儿,慢了我送你去侦缉队!”
“别急别急,看看有没有女人,”杨武护住裤腰前后一看,胡同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一把捏住了横肉的喉管,“去死吧!”横肉纳闷地瞅着狮子一样暴怒的杨武,说不出话来,两只眼睛凸得像螃蟹。杨武的手上猛一用力,随着一声骨头的碎裂声,横肉的眼睛一下子灰了,像是突然被蒙上了一层布,一声没吭,慢慢地萎在地上。杨武猛地往后一拽手,横肉的脖子赫然出现一个大洞,鲜血接着就喷了出来。
杨武揪着他的头发,拖死狗一样将他拖进一户人家的后院,丢下,拍打着手走了出来。
在胡同口站了片刻,杨武招手拦了一辆黄包车,指指兵营的方向,将帽檐拉低,横身躺了下去。
在大东纱厂南门下车,杨武往兵营的方向瞅了几眼,倒退着进了一家小饭馆。
小饭馆里没有几个吃饭的人。杨武要了两个火烧,蹲到门口慢慢地啃着,偷眼打量着兵营大门。兵营大门的铁栅栏紧闭着,门口西侧有一个岗楼,一面膏药旗斜挂在岗楼上方,微风鼓动下半死不活地摇着。岗楼前面站着两个端着大枪的鬼子兵,铁栅栏后面也有几个鬼子兵在来回走动。看样子我要从这里进入兵营是不可能的,杨武慢慢吞咽着火烧,眼睛都瞪疼了,怎么办,找个僻静的地方翻墙进去?杨武刚刚站起来又蹲下了,那是去找死……等吧,也许天黑以后我可以寻个空当进去。也不对啊,我进去能干什么?杨武皱紧了眉头,进去杀鬼子?操,那是去送命!那么我来这里做什么?杨武一时感觉有些茫然……哦,我是来看看传灯他爹和喇嘛他娘到底是不是被押在这里的。
“掌柜的,有件事情问你一下。”杨武冲懒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笑了笑。
“有事儿就说。”
“这边是不是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妇女被送来过?”
“有。听说是下街一个姓徐的一家。走啦,今天一早就被汽车拉走了。”
“去了哪里?”
“谁知道呢?这边经常有人被拉进来,又被拉出去的……没人敢打听,打听也没啥好处。兄弟是来找人的?”
“不是……”一口火烧堵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杨武吐了火烧,将剩下的揣进口袋,站起来大喘一口气,贴着纱厂围墙,往西边闷走。老人家被汽车拉走了?杨武的心又紧了起来,肯定不会是送他们回家的。那么他们被拉去了什么地方?难道是拉出去枪毙?杨武不敢往下想了,脚步也变得踉跄起来……脚下一绊,杨武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走到了以前韩仲春住过的那条胡同附近。脑子一激灵,杨武猛然想起韩仲春的孩子还被他扣在这边的一户人家里。怎么办?他爹死了,他是不是也应该去陪着他爹去?杨武的脑子有些混乱……不能,我不能杀一个孩子,我自己的侄子刚刚死去,我不能让这个孩子跟我侄子一样!这个孩子还有娘,他的娘不能没有他,他也不能没有娘……这样混沌地想着,杨武已经来到了藏韩仲春儿子的那户人家的门口。
站在门口迟疑片刻,杨武直接推开了虚掩着的街门。
屋里传出孩子的哭声,一个女人在念叨:“说还马上就来接走的,这都几天了?这些个土匪红胡子啊……”
杨武苦笑一声,抬手拍门:“大嫂,我来接人了。”
门一开,一个满脸苦相的女人抱着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站在了门口:“大哥你可来了,我要让这个孩子给折腾死了。”
杨武摸出几张钞票递给女人,伸手接过了孩子:“给大嫂添麻烦了。我这就带他走。”
女人吐着唾沫点票子:“一十,十五,二十,二五,三十,三五,四十……”猛一抬头,“大哥,说好三十的,多了十块。”
杨武哦了一声,将孩子又递给了她:“大嫂要是过意不去,就再帮我个忙,把这个孩子送到隔壁胡同一户姓韩的人家……”
看着女人抱着孩子进了韩仲春家的那条胡同,杨武长吁一口气,身上竟然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天阴了,零星的雪花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
杨武站在胡同口,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里走,雪花一会儿就将他包裹成了一个棉花人。
“锔锅啦,锔盆—”街西口响起一声吆喝。小炉匠?杨武不由自主地往西边瞅了一眼,哈,什么小炉匠啊,小炉匠又矮又瘦,人家是个高大的胖子。想到小炉匠,杨武忽然就想到了周五常,对,我不是跟魏震源约好要一起去下街找周五常的吗?杨武一激灵,拔腿往来路走去。魏震源这工夫应该到了下街吧?一路走,杨武一路想,见到魏震源之后,我们两个马上打探周五常的下落,顺利的话,就地解决了他,然后我就回崂山,跟关成羽一起炸平了俾斯麦兵营,然后就下山,老子要干自己的!先杀了山田给我侄子报仇,后当个独行侠,专杀鬼子!这样想着,杨武的身上有了力气,胸脯挺起来,那只胳膊被他甩得像扬场。
雪越下越大,台东镇的大街上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影,到处都是棉花样的雪。
杨武感觉有些饿,摸出口袋里的火烧,大口地啃。
嘴里没有口水,杨武吞咽得十分艰难,鼓着腮帮子走上马路牙子,抓一把墙头上的雪往嘴里抹。刚把一口火烧咽下去,杨武的眼睛就直了—对面的一个店铺门口匆匆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尽管一身女人打扮,可是杨武依然认出了他,是喇嘛。这家伙不是回崂山了吗?这当口他来这里干什么?杨武没有声张,穿过马路,悄悄跟了上去。
喇嘛贴着墙根走了一气,闪身躲到一个垃圾箱后面,瞪着贼一样的眼睛往前面看。
杨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斜挎着一只公文包的鬼子兵在两个鬼子兵的护卫下,疾步拐上了通往俾斯麦兵营的那条大路。喇嘛等他们拐过去,闪身出来,斜插到东边的一条胡同里,撒腿就跑。杨武不敢怠慢,紧撵几步跟了上去。喇嘛步履飞快,低飞的燕子一般冲上了前面的大路。西边,那三个鬼子才刚刚冒出头来。喇嘛在路边喘了一口气,冒出来的白雾将他的脸衬映得更白了,冷不丁一看,就像一个涂脂抹粉的女戏子。
三个鬼子踩着积雪咔咔地往这边走。
喇嘛扭一下腰肢,款款地迎着他们走了过去。
就在四个人错身的刹那,杨武发现喇嘛的手里多了一个桔黄色泛着皮革光的公文包。
三个鬼子看都没看已经走远的喇嘛,一排横着,快速接近了兵营,中间那个鬼子的身上耷拉着一根公文包带子,看上去竟然有些滑稽。
喇嘛边走边将公文包掖到裤腰里,肚子微微隆起,样子就像一个孕妇。
路边店铺里的灯一家接一家地亮了起来,天已经擦黑了。
喇嘛往后看了看,闪身进了一条胡同。
就在喇嘛打开公文包,将里面的一沓纸掖进裤腰,丢掉空包想要钻出胡同的时候,肩膀上突然被人一拍:“走,跟我去宪兵队!”喇嘛一惊,来不及回头看,跺脚上了对面的一堵矮墙。“操你妈的,跑什么跑?”喇嘛一听是杨武的声音,两腿一软,呱唧掉下了矮墙:“亲娘啊,你可吓死我了……”杨武拎起软得像鼻涕的喇嘛,嘿嘿地笑:“你小子又做贼了这不是?说,你偷的是什么东西?”
喇嘛掰开杨武的手,软着两条腿往胡同里面走:“好东西,绝对好东西……反正不是钱。”
杨武跟上了:“不是钱你拿它干什么?我还以为你偷钱想要打魏震源的‘饥荒’呢。”
喇嘛回了回头:“魏震源的‘饥荒’不用我打了,他说过的……哎,你没见着他吗?在麦岛那边……”喇嘛停下脚步,倚着墙面匆匆将麦岛那边发生的事情对杨武说了一番,最后说,“我是跟魏震源一起下山的,他说他跟你约好要在下街见面的。怎么,你们没见过面?”
“没有,”杨武说,“下街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就来这里看看你娘他们是不是在兵营,结果不在。”
“我也听说了,”喇嘛哼唧道,“有人说,我娘和我干爹被鬼气送去了华人监狱……我不信,小鬼子狡猾着呢,没准儿他们还在兵营。”
“华人监狱?这……”杨武噎着似的咳嗽了一声,“难说。要不咱俩再去兵营那边看看?”
“还去呀?”喇嘛拍了拍裤腰,“我刚偷了他们的东西,再去,那是老母猪撞门啊……你还是找魏震源去吧,我要回崂山。”
“急什么?”杨武拽住了喇嘛,“你腿快,我暂时离不开你。跟我一起回下街,我要亲手宰了周五常。”
“周五常不在下街了……”
“谁说的?”
“我也忘了……”喇嘛想了想,“反正我好像听谁说过,他已经回了仰口。”
“那你也不能离开我,”杨武死皮赖脸地笑,“这工夫我真的很需要你。”
“咦?”喇嘛瞪着杨武的眼睛仔细地看,“明白了!哈哈,武哥,老毛病又犯了吧?让兄弟带你去逛窑子?”
杨武一怔,哈哈大笑:“操,亏你想得出来……都他妈什么时候了,我还会惦记着那口?放心,哥哥已经把那事儿给戒了……”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对,当年我确实很喜欢扎女人堆,可是后来我认识了王寡妇,人家待我不赖,可是因为我,她死了……再后来我想跟路公达的小妾玩玩,可是她又被黄道子给杀了……唉,今生注定我杨武没有女人缘。好了,不说这些了。我留你的意思是,帮我盯着点儿刘禄,我跟魏震源万一有事儿暂时离开,你帮我看好了他……”
“刘禄也来了下街?”
“嗯。魏震源说,他被魏震源抓去了华楼山,魏震源来下街的时候要带上他,让他帮我们抓周五常。”
“娘的,这个彪子……”喇嘛吐了一口唾沫,“本来他说好跟我一起的,半道儿溜了……活该,活该他当魏震源的‘舌头’。”
“别罗嗦了,咱们走,去下街。”
“那就走,”喇嘛回转身来,跟着杨武往胡同外面走,“武哥,这次我要立大功了。你猜我刚才偷的是什么?”
“什么?”
“机密文件!”喇嘛发情老鼠似的笑,“肯定是机密文件,密密麻麻全是日本字儿,但是绝密两个黑戳字儿我还是认识的。”
“咱不懂这个……”杨武的心思不在这里,大步地走,“等帮我办完事儿,你赶紧回山,也许臧大勇认识日本字儿。”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喇嘛扯着杨武的裤腰走,“武哥,你真的想要下山‘浪飞’?”
杨武不说话,闷着头走路,鹅毛大的雪花碰在他的身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两个人顶着一身雪花赶到下街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雪地的反光将整个下街映得异常凄凉。
魏震源果然守信,一直等在大车店对面的那条胡同里,见杨武和喇嘛匆匆从太阳胶皮的那条路上走过来,拍打着双手走了出来:“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果然江湖中人!呦,喇嘛怎么也来了?”杨武将见到喇嘛的经过对魏震源说了一下,开口就问:“刘二彪子呢?”魏震源摇了摇头:“我大意了,被这小子给‘滑’了……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兄弟追踪他去了,他早晚还是我盘里的一块肉。”
“他是怎么跑的?”杨武有些失望。
“这小子装死,口吐白沫……看守他的兄弟以为他要完蛋了,抬着他去找医生,谁知道半道儿他钻了山洞……不去管他了,他跑不出崂山地面儿。我审问他的时候,基本了解了周五常在仰口那边的根基都有哪些,也了解了他们当初上山的时候是走的什么路,在什么地方跟山上的人接头的,所以,咱们想要去抓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就算是刘二彪子躲过了我的兄弟的抓捕,他还能藏去哪里?周五常他不敢去见,关成羽那边他也不敢去,最多去投奔董传德,可是董传德已经‘挂’了……”魏震源舒了一口气,“你可能还不知道,董传德被卫澄海的一个兄弟给‘插’了,死得很惨……现在崂山义勇军成了卫澄海的‘绺子’。卫澄海这个人很有能耐,我在东北的时候就听说过他,这些年他一直在跟鬼子周旋,这次他掌握了队伍,小鬼子就有好看的了……说实在的,崂山那边英雄蜂起,我魏震源在那边根本就施展不开,所以……”“别说这些了,”杨武打断他道,“你跟我的想法一样,我也想离开崂山,拉自己的队伍,实在不行,老子玩‘浪飞’!反正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跟小鬼子拼命了……不说这些了。我听说周五常已经回了仰口,看来咱们这一趟是白跑了。”
“没白跑,”魏震源哼了一声,“起码咱们已经知道了他的下落。走,这就去仰口。”
“你们去吧,”喇嘛退后两步,“我要去崂山,咱们分头走。”
“分什么头?”杨武横了他一眼,“一起走,到了崂山地界再分手。我怕你小子一分神,又‘滑’去街里赌钱。”
“哪有钱我赌?”喇嘛捏了捏干瘪的口袋,“现在我是一个大子儿也没了……魏司令,金腰带那事儿……”
“我说过的,那事儿过去了,”魏震源推了喇嘛的脑袋一把,“不看别人的面子,看武子的面子我也不能再纠缠这事儿了。”
“谢谢司令啊……”
“咱们俩去仰口?”魏震源不理喇嘛了,拽一把杨武的空袖管,“抓紧时间处决了这个孽畜!”
杨武点点头,转身就走。魏震源跟上,从后腰里摸出一把匣子抢:“你的枪目标太大,我没给你带上。这是我的,你先用着。”“你用什么?”杨武不接。“放心,”魏震源又摸出了一把匣子抢,“魏某要是没有这玩意儿,跟大河里没有水一样。”
三个人沿着铁轨往北走了一阵,魏震源站住了:“你打听过徐老爷子他们的下落吗?”杨武点点头,继续走:“打听过了,他们去了兵营,后来又走了,可能是去了华人监狱。”“我老婆胡菊仙……”魏震源在杨武身后顿了顿,苦笑一声跟上了,“不用担心,我估摸着,小鬼子这是想把这些人都凑起来呢,等凑齐了,也许会来个什么场面……小鬼子经常这么干,在东北的时候我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鬼子抓了不少跟着我的兄弟的家属……唉,不说了,只要他们暂时没有行动,我们总归是有办法救他们。”
杨武没有说话,喇嘛凑了过来:“武哥不要担心,大家都在想办法呢。”
杨武不接茬儿,歪头看一眼魏震源:“你下山以后想要怎么‘起局’?”
魏震源轻描淡写地说:“我都打听好了。蒋千丈这个江湖骗子又窜去了营子村,好像要当乡保队团总,我准备第一个去搅他的局,然后拉着那帮兄弟去我老家阴岛,在那边扯起抗战大旗,与崂山遥相呼应……万一这一步行不通,我就去仰口搅局,估计现在那边还乱着,兴许我可以拿下仰口,那样也是一条好路。万一这条路也行不通,我就去青保大队,让高芳先帮我一把,先让他提供几条枪给我,有了枪就有了人,到时候也拉去阴岛。”“魏大哥是个有抱负的人。”杨武说完,跳下铁轨,上了通往仰口的那条小路。
接近仰口地面的时候,大雪终于停了,茫茫雪原让人分不清楚这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
魏震源站在一个高处,往仰口方向打量了一眼,自言自语:“刘禄说的那个道观在哪里呢?”
喇嘛眼尖,一指前方一个棉花垛一样的雪包:“那好像是一个道士庙。”
魏震源回头冲杨武笑了笑:“刘禄说,当初他们就是在这个庙里跟山上的兄弟接头的。走,咱们过去看看。”
三个人还没等接近那个道观,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枪栓拉动的声音:“呔!蘑菇溜哪路?”
“穷咋呼什么?”魏震源一手摸着后腰,一手横向后面站着的三个人,“自己人!”
“自己人?”说话的是吊死鬼一样落魄的吴大头,“操你姥姥的,我咋看你不面熟呢?”
“隔那么远,你看得清楚吗?”魏震源将枪悄悄抽了出来,“过来看,彪子。”
“过来看就过来看……”吴大头的身子刚刚靠近魏震源,就被魏震源的枪顶住了脑袋:“别动,当心走火!”
“哎呀老大,你们是?”话音未落,吴大头仰面跌到,喇嘛一脚踩住他的脖子,低声吼:“张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老子是周五爷的人!”魏震源拦住话头,轻拽喇嘛一把,喇嘛慌忙改口:“对,老子是周五爷的人!看清楚了没有?大禄子呢?老子要先见见大禄子!”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人已经被杨武踹倒在雪地里,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吴大头想要起身,无奈脖子被喇嘛踩着,动弹不得:“老大,真的是自己人哎……麻烦你挪挪脚,让兄弟起来跟你说话。”魏震源蹲到他的头顶上,慢条斯理地说:“起来先不着急,我怕你毛楞呢。来,告诉我,周五常回来没有?”“你,你们……咳,你们到底是不是五爷的人啊,”吴大头哼哼唧唧地说,“既然你们是五爷的人,咱们真的是一家人啊……我是吴大头,你们应该听说过的啊。”
“哦,是吴老大啊,”魏震源依然没有让喇嘛挪开脚,“你先回答我,周五常到底回来没有?”
“据说是回来了,可是我没见着他啊……”吴大头哼哧哼哧地喘气,“我正在这里等他呢……刚才我还以为是他来了……”
“你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吗?”
“让我想想……”吴大头翻着白眼想了一阵,哼唧道,“他应该是在华楼山,我听一个见过他的兄弟说,他知道大禄子被魏震源抓去了华楼山,要去救他呢……老大,你行行好,让兄弟起来跟你说话。这位兄弟的脚太臭了,我受不了……”
魏震源抬头示意喇嘛拿开脚,拎着吴大头的前襟将他提了起来:“山上的兄弟散了,就剩下你们三个?”“可不是咋的?”吴大头好歹把那口气喘顺溜了,喷着满嘴臭气,尖声嚷嚷,“妈的蒋骗子这个混蛋根本就不顶事儿,人家老董的人一打过来他就‘尿’了,不等弟兄们拿个架势,老小子先‘滑’了……幸亏五爷提前有安排,不然兄弟我顶着个浆糊头往上冲,不死也得去层皮!哎,这位老大,我怎么以前没有见过你呢?你到底是谁呀?”
“想知道吗?”魏震源微微一笑,“带我去见周五常,让他来告诉你。”
“听这意思……”吴大头猛然打个激灵,“老大,你不是五爷的人吧?”
“五爷?哈哈,”魏震源呸呸往地上啐了两口,“我他妈是他的祖宗!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来,站稳了,别腿软,我来告诉你。”
“大爷您是?”
“魏震源。”
“啊?!”吴大头的腿真的软了,顺着魏震源的身子往雪地里滑,“魏,魏老大……我,不关我的事儿啊,我跟你无怨无仇……”“我没想要把你怎么样,”魏震源将他的身子往上提了提,“你带我去见周五常,然后你就走,我不会动你一根毫毛。”“我……老大,我真的不知道周五常现在……”吴大头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喇嘛捏住了嗓子:“操你妈的,刚才你还说疤瘌周去了华楼山呢!”“不假,不假呀,”吴大头艰难地哼唧,“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这工夫他在还是不在……对了,魏老大,你不是就在华楼山的吗?你回去一看不就知道了?”“我他妈傻呀?”魏震源一把将他摔到了地上,“这小子是条狐狸,闻见味儿就溜,他会等着老子去抓他?来,鸡操驴,给我飞起来!带老子去见周五常!你是知道周五常平时的习惯的,你一定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走!”
这边,杨武已经一手一个解决了那两个想跑的家伙,扑过来,一脚将吴大头踢到了半空:“你不是整天惦记着给你们老大报仇吗?来呀,是我杀了他,你来杀我!”吴大头的身子刚砸到地上,腾地就站了起来,带起来的雪花漫天飞舞:“你……难道你是关大炮?”
杨武不说话,猛地用枪顶住了吴大头的脑袋:“老子要送你去见阎王爷!”
“慢着,”魏震源拉开了杨武,“不能开枪,容易吓跑了兔子……起来,带我们走。”
“走,这就走……”吴大头念叨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三位老大,千万别动手,我带你们走就是了。”
“我来问你,”魏震源将吴大头拽到前面,沉声问,“现在你们山头是谁在把持着?”
“昨天还是董传德的人,今天就换人了……是一个大胡子,名字我不知道,反正他是卫澄海的人,卫澄海杀了董传德……”
“娘的,原来如此……”魏震源忿忿地踢了一脚雪,“乱了我的计划!”
“哈哈,一听说卫澄海的人来了,你就害怕了吧?”杨武插了一句。
“这不叫害怕,这叫……哈,江湖上的规矩我不能破。得,不管这些了,先解决周五常吧,这小子活在世上一天,老子的心里就不舒坦一天。”魏震源抬手扇了抻着脖子听他说话的吴大头一巴掌,“见了周五常,你他妈给我打起精神来,没准儿我会让你替我过这把瘾呢。”
吴大头惊恐地吐了一下舌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绕过空无一人的道观,一行四人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往华楼山的方向走。
走到一处山坡,魏震源站住了,乜着吴大头道:“你小子不会是在耍我吧?还真的要去华楼山?”
吴大头望望近前的一片白,又望望远处的一片黑,仿佛没了主张:“这……老大,我还真的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呢……对了,周五常经常顺着这条路去山下蒲里村他的一个姘头家,要不咱们去那里看看?”魏震源点点头:“那就去。不许跟我耍心眼儿啊,老子的子弹没长眼睛。”吴大头诺诺应着,蹲下身子靠近了一个陡峭的山崖。喇嘛一愣神:“别急!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滑’?”话音刚落,吴大头的身子一晃不见了,他蹲过的地方腾起一片碎雪。杨武提着枪刚要跳下去追,胳膊就被魏震源拉住了:“你追不上他的,在这里,他比咱们路熟……”猛地一甩手,“也罢!咱们将错就错,吓唬吓唬周五常也好,起码让他知道,仰口地界没有他‘慌慌’的气候了,只要把他逼成了耗子,咱们这些猫早晚会咬住他。走吧,暂时不能在这里呆了,咱们分手吧。”
杨武想了想,拍一下喇嘛的肩膀,沉声道:“你回崂山,我跟魏大哥走。”
魏震源摇了摇手:“我想去一趟营子村,你跟着我?”
杨武推了喇嘛一把:“你先走吧。对,我跟着你,先帮你拿下蒋骗子再说!”
魏震源一怔:“你咋知道我的打算?”
杨武已经下了山坡:“什么脑子啊你,在铁轨上的时候你就吹下牛啦!”
魏震源没趣地摇了摇头:“哈,看来我真的老了……”
喇嘛站在风口想要跟魏震源和杨武说声保重的时候,魏震源和杨武的身影已经淹没在茫茫雪原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