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天,到傍晚的时候才稍稍平息,零星的雪花有气无力地在半空中摇荡。
关成羽和徐传灯站在付家庄的村口,静静地等待栓子。
雪终于彻底停了。大雪过后的天空深邃而悠远,几颗星星冒出云层,鬼火似的亮着,有一颗流星悄然滑落天际。
远处漆黑一片,眼前全是幽亮的雪光,村子里静悄悄的,细微的风吹过,面粉一样细碎的雪漫天飞舞。
“下午钱老三来过崂山,是不是韩尖嘴儿那边有消息了?”传灯悄声问关成羽。
“是。明天是麦岛大集,吉永太郎答应韩仲春,要亲自去看看那件古董。”
“我说得没错吧,”传灯笑道,“韩尖嘴儿又奸又滑,还是个铁杆汉奸,吉永太郎是不会怀疑他的。”
“难说,”关成羽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去麦岛大集埋伏好,防止吉永有什么阴谋。”
“那咱不管,只要他一出现,咱们直接下家伙,反正集上乱,得手以后咱们胡乱放几枪,趁机‘溜道儿’。”
“这个我心里有安排了,明天再说吧。”
正说着,南边的树林里响起一阵脚踩积雪的咔咔声,一个黑影风一般跑了过来。“是栓子,”关成羽拉了拉传灯的胳膊,“你绕到后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我来接触他。”传灯闪身南边的钻进一条胡同。关成羽迎着栓子走了过去。栓子冲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彪哥带着几个兄弟已经进了付进财的家……大哥,你当心着点儿,他们都拿着枪。”
关成羽静静地瞅了栓子一会儿,开口道:“他知道你也来了?”
栓子摇头:“前天我下山之后,没敢去见他,我怕他觉察到我来过崂山……我就一直藏在一个朋友家。今天我也没在他跟前露头,一直偷偷盯他们的梢……大哥,来不及了,你赶紧过去吧,去晚了恐怕他就走了。我看见他们抬着不少大枪,估计放下以后说不了几句话就离开了。走吧,我带你过去。”
关成羽说声“慢着”,瞅了瞅传灯进去的那条胡同,传灯站在胡同口冲这边摇手。关成羽点了点头:“你给我指一下付进财的家,然后你就走。不要回沧口了,因为我见过张彪以后,他会怀疑是你把他来这里的消息提供给我的,所以,你必须回崂山。”
“回崂山?”栓子迟疑着,“我……我以后就不能跟着彪哥了?”
“对,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这就回去?”栓子显然没有料到关成羽会这样安排,样子显得十分难堪。
“把我送过去你就走。”
“那好……”栓子躲闪着关成羽的目光,背过身去,一颠一颠地往村子里面走。
传灯转出胡同,悄悄从后面跟上了。
走到村子中间的十字路口,栓子用手指了指北边的一条胡同:“从西边数,第四家就是付进财的家。”关成羽瞅了那边一眼,抬手按了按栓子的肩膀:“好了,你可以走了。”栓子逢了大赦一般,猛舒一口气,撒腿往东边村口蹿去,蹬起的积雪状如扬场。
传灯闪出来,拽拽关成羽的衣袖,轻声道:“你让栓子回崂山?”
关成羽点点头:“我知道他不可能回去,可是我要最后看看他的能耐,也许他想继续跟我装呢。”
“刚才我碰见喇嘛了,也许喇嘛会跟上他的。”
“那就让他跟着。咱们走。”
“喇嘛说,这边一切正常,武哥已经控制了局面……大哥你分析得一点儿不错,张彪确实提前安排了人在左邻右舍,武哥全把他们‘捂’住了,一个也没能跑出去……”传灯跟着关成羽往那条胡同的方向走,“哈,彪哥的脑子就是比你差一截,他还以为……”“他想得倒是真不错,”关成羽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我太了解他了,他太自负,以为自己是只老鹰呢。传灯,见过张彪之后,你不要随便说话,一切看我的眼色。”传灯点头:“本来我就没想跟他说什么……不过,他要是跟你毛楞怎么办?”“别担心,”关成羽说,“尽管他有这个胆量,可是他斗不过我,我把‘药’提前都给他配好了,走着瞧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胡同。在付进财家的街门口站了片刻,关成羽抬手拍门。
里面的灯灭了。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尖尖的脑袋探出来,刚要发问就被传灯捂住了嘴巴:“张彪在里面没有?”尖脑袋汉子想要说话,可是张不开嘴,情急之下猛地咬了传灯一口。就在传灯抽手的刹那,墙头上呼啦啦跳下几条黑影,关成羽和传灯的后腰直接被枪筒顶住了。关成羽冲传灯偏了一下脑袋:“呵,你彪哥这是跟咱兄弟俩做游戏呢。”举起双手,跟在尖脑袋汉子后面进了天井。
关成羽和传灯被推搡着进到堂屋,堂屋的门随即被关上了。
押他们进门的几条汉子刚在天井里舒了一口气,接着就被几条从天而降的汉子给扑倒在雪地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杨武从雪地里站起来,示意大家将这几条汉子抬出天井,拽下背在身上的*,踮着脚尖凑到重新亮起灯来的那间屋子的窗户下,蔽在侧面,枪口稳稳地指向了窗户里面。
屋子里,张彪盘腿坐在炕上,冲依然举着双手站在门口的关成羽点了点头:“大哥,对不住了。”
“你知道我要来?”关成羽的笑容讪讪的,看不出明确的意思。
“知道,”张彪指了指炕沿,“把手放下,坐过来,大哥。栓子上山见过你,是我安排的,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你很了解我……”关成羽拉传灯坐到炕上,“来,跟你彪哥打声招呼。”
“彪哥,你还好吗?”看着张彪憔悴的脸,传灯的鼻头一酸,哽咽了,“咱们兄弟得有将近一年没见面了……”
“是啊,”张彪的脸色硬硬的,“咱们以后就不是兄弟了。大哥,你后悔吗?当初你就不应该放我下山。”
关成羽笑着摇了摇手:“我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后悔。来吧,痛快点儿,你骗我过来是什么意思?”
张彪点一根烟递给关成羽,微微一笑:“你明白什么意思。”
“把我的头割下来,送给吉永太郎?”关成羽接过烟抽了一口,不动声色地笑。
“错。我不办不江湖的事情,”张彪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我想让你跟我去见见吉永,不知道大哥愿不愿意。”
“瞧你这架势,我不愿意能行吗?呵呵……”
“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张彪被一口烟呛住了嗓子,不住地咳嗽,“你是知道的……咳咳,我不能没有娘。”
“我理解你,”关成羽冲天喷了一口烟,“我会跟你去的,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得倒出时间来,最近太忙,很抱歉。”
张彪反着眼皮瞅了关成羽一眼:“大哥你是个仗义人,你是不会眼看着我张彪没有了娘的。”关成羽动作夸张地扎煞了一下胳膊:“是啊,我不能眼看着你没有娘,我也不会忘记当年你救过我一命。可是……”关成羽顿了顿,“可是我不想去送死,尤其是不想死在小日本儿的手里。”
“你说了算吗?”张彪将烟头猛地戳在炕上。
“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这并不重要,”关成羽笑了笑,“关键是要看老天爷让不让我的寿限就此完结。我感觉我的寿限还不到完结的时候,小日本儿还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我关成羽要替全中国的老百姓赶走他们,等他们滚蛋了,也许我会听你的。”“你在跟我胡搅蛮缠呢,”张彪慢条斯理地说,“大道理我不想听你说,我也听不懂。我只想救我的娘。”“为了救你的娘,你就可以置民族大义于不顾,替残害中国人民的刽子手卖命?为了救你的娘,你就可以杀别人的娘,送自己的兄弟上仇人的铡刀……”关成羽说不下去了,无力地摇了摇手,“张彪,我不想跟你多说了。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放你下山吗?我以为你的良心未泯……”“良心?这年头良心值几个钱?”张彪猛地拍了一下炕沿,“你关成羽有没有良心?当初是我在你奄奄一息的时候救了你!”“对,你救过我,”关成羽嘬了一下牙花子,“可是我已经用我的方式报答过你了。你是知道的,只要我关成羽发现有残害百姓的败类,我是一定不会让他逍遥在世的!我有的是机会杀你,可是我没有那么做,这还不够吗?你杀害了那么多抗战勇士,依照我对待民族败类的方式,你死一百个来回都足够了!”
“可是现在……哈哈,”张彪冷冷地笑了,“我指的是现在,现在你可以杀我了,来呀,来取我的脑袋呀。”
“彪哥,你不要这样,”传灯实在忍不住了,剑指一横张彪,“你也太无耻点儿了吧?你骗大哥过来,目的就是让他去送死……”
“没你什么事儿,”关成羽按下传灯的胳膊,微笑着看张彪,“让我杀你是吧?”
“对,你杀我呀,”张彪有些无赖地将身子倚到了墙面上,“不杀我你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呵,你可真够爷们儿,”关成羽收起了笑容,“目前这种状况,你让我杀你……呵呵,你杀我还差不多。”
“明白就好,”张彪将身子弹回来,目光中露出一丝煞气,“痛快告诉我,跟我走还是不跟我走?”
关成羽盯着张彪看了好长时间,目光复杂:“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走那条路了。麻烦张队长不要插话,听我跟你唠叨两句。首先呢,我是不会跟着你走的,你错误地估计了我的头脑,你以为你曾经救过我一命,我关成羽又是一个拿江湖义气比命还重要的人,我会跟你去见吉永太郎的,可是你忘记了一点,那就是关成羽现在不是一个人,关成羽在带着一帮生死兄弟跟鬼子玩命,他不可以在这种时候就死……这些我就不跟你罗嗦了。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当着我的面发誓,从此不做汉奸,继续跟着我打鬼子。二是你乖乖地跟着我回崂山,我不杀你,但是我要扣留你在山上,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继续做恶。请放心,你母亲那事儿我会帮你处理,我会尽我的所能,尽快找到她的……”
“闭嘴!姓关的,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张彪的话还没说利索,就被窗外伸进来的一个黑洞洞的枪管惊呆了。
“张队长,你以为这个枪口是对着我的吧?”关成羽惬意地点了一根烟。
“关成羽,算你狠……”张彪不甘心地瞄了瞄门口,房门大开,尖脑袋汉子被喇嘛掐着脖子推了进来。
传灯已经将张彪一直摆在跟前的枪抓在了手里,枪口硬硬地顶着他的脑袋。
张彪左右瞅了瞅,漠然嗤了一下鼻子:“哈,大意失荆州啊……得,姓关的,你想怎么处置我吧,你来。”门口响起蓦地一声闷哼,尖脑袋汉子贴着墙面萎到了喇嘛的脚下。喇嘛惊叫一声,回头一看,栓子手里捏着一把滴血的刀子站在门后,冲张彪嘿嘿地笑:“彪哥别看了,付进财已经死了,兄弟我反水了,现在我听关大哥的。”张彪微微一笑,猛然回身,眼前亮光一闪,栓子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弯着刀背的雁翎刀,怔怔地望着张彪:“彪哥,我,我想帮你的……”低下头,不相信似的看着那把雁翎刀,摇摇头,软软地跪到了地上,“哥哥,你,你错怪我了……”说着,艰难地抬起头,嘴角的鲜血蚯蚓似的往脖子里面爬,“彪哥,你娘死了……”“什么?”张彪发疯一般跳下炕,一把揪起了栓子,“我娘她……她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她?!”栓子的嘴唇蠕动两下,脖子一软,顺着张彪的身体软到了地上。张彪丢下栓子,来回地看站在眼前的几个人:“你们谁来告诉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谁!你们谁来告诉我?”
关成羽问传灯:“你知道?”传灯摇头,关成羽问喇嘛:“你知道?”喇嘛摇头,关成羽问挺着*进门的杨武:“你知道?”杨武不说话,猛地将枪口对准了张彪的眉心:“你死到临头了。”张彪没有反应,呆呆地望着关成羽:“谁知道,谁知道……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关成羽拿开杨武的枪,低声说:“彪子他娘死了。”杨武愣了片刻,一甩头走了出去。
“彪子你听我说,”关成羽上前搂了张彪一把,“现在还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你冷静点儿。”
“我娘死了,我娘死了……她真的死了,我昨天梦见她了,她说,彪子,娘先走了,你要给我报仇……”
“冷静点儿,”关成羽的鼻子发酸,“我说过的,事情不一定是真的……栓子喜欢胡说八道,你还不了解他?”
“栓子,栓子……”张彪冷不丁打了一个激灵,“栓子死了,他是被我杀了的……对,栓子喜欢胡说八道,他在撒谎!”
传灯忍住泪水,将一直夹在关成羽手指里的烟拿下来给张彪戳进嘴里:“彪哥,你刚才说得对,栓子是在撒谎。我打小跟他在一起,他就是喜欢撒谎呢。你想,刚才你杀他,他心里难受,他就是想刺激你呢……”“对,这小子是在刺激我!”张彪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亮光,“他妈的栓子,你一直在跟我耍心眼儿……”坐到炕上,把脸转向破了一个大洞的窗户,自言自语,“他在撒谎,他一定是在撒谎。前几天他跟小炉匠在一起,小炉匠对他说,我娘还活着,我娘被吉永小鬼子藏在俾斯麦兵营里……”猛地把脸转向关成羽,“大哥,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敢闯去兵营,我不敢跟日本人正面冲突……我想感化吉永小鬼子,可是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成!大哥,我是个废物……”
“我又是你的大哥了?”关成羽不动声色,心中突然有些警觉,他感觉张彪是不会变化这么快的。
“大哥……”张彪的神色猛然平静,一口一口地抽烟,“你能不能放我走?我想尽快知道我娘的下落,无论她是死是活。”
“我可以放你走,”关成羽眯缝着眼睛乜张彪,仿佛要透过脸色看穿他的心胸,“但是你得答应我两件事情。”
“你说。”
“一,这次我又饶过你了,回去以后你再也不要杀人了。”
“我答应。但是目前我帮鬼子做事儿,我要找到我的老娘……放心大哥,我不随便杀人了。”
“二,带你的弟兄去传灯家,把传灯他爹和喇嘛他娘,还有杨文的孩子安全地送到崂山,最迟明天上午我要见到人。”
“我答应。”
“那好,”关成羽将粘在张彪嘴角的烟头拿下来,在炕上捻灭,一字一顿地说,“你这就走。记住,这两条,你犯了哪一条我都饶不过你,我说到做到,从此咱们两清了,我不会再去惦记你救我那事儿了。”口气舒缓下来,“关于你娘,我这边也会帮你留意的,一旦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咱们曾经是把兄弟,你的娘就是我关成羽的娘。你也不要记恨杨武,他……”“我怎么会记恨他?”张彪扫了窗外一眼,“我了解他的脾气……我外面的兄弟都被他给杀了吧?”喇嘛插了一句:“没有,全绑在外面。”冲关成羽表功似的说,“栓子是被我押过来的。这小子一溜小跑往沙子口那边颠,我怀疑他要去鬼子那边通报情况,就用枪顶着他的脑袋押过来了……哈,谁知道他一进门就‘插’了付进财?对了,栓子这小子脑子大着呢,他是怕付进财说出不利于他的话来吧?彪哥,你心里是不是在想,付进财死的是个时候……”
“少说两句吧,”传灯瞪了喇嘛一眼,“彪哥,麻烦你了……去接我爹的时候,别惊吓着他。”
“放心,”张彪下炕,摸了摸传灯的胳膊,“我们尽管走岔道儿了,但我们还是兄弟。”
“操……”喇嘛矜了矜鼻子,“有你这么做兄弟的嘛。”
“汉杰,路还很长,是不是兄弟那得看最后,”张彪抱拳冲大家晃了一圈,“我走了,各位多保重。”
关成羽默默走到张彪跟前,用力搂了他一把:“记住我说过的话。”张彪点头,推开关成羽,大步走了出去。杨武从暗处走过来,用一根指头点着张彪的鼻子,闷声道:“再让我知道你随便杀人,我让你死无全尸!”张彪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怏怏地绕过杨武,轻飘飘地走出了街门。
屋里,关成羽让传灯将付进财的尸体掖到一只空箱子里,自己抓起一把笤帚扫了扫地,倒拖着栓子的双腿,在门外一丢:“武子,让弟兄们抬他回山。”喇嘛跟了出来:“就这么个汉奸坯子,让他暴尸荒野拉倒,上什么山?”“他曾经也是咱们的兄弟。”关成羽说。
传灯拿着张彪的那把雁翎刀出来了:“大哥,张彪忘了拿他的家伙。”
关成羽接过传灯递过来的刀,略一迟疑,对喇嘛说:“你这就回沧口盯紧了张彪,不管他有没有行动你都不要管他。万一他在明天早晨之前还没办我交代给他的事情,你就带着这把刀去找他,什么话也不要说,他是个明白人。然后你就回来,其他事情我会安排的。”
喇嘛将刀提在手里往外走了两步,倒退回来,说:“万一他不办事儿,我找玉生帮我办这事儿怎么样?”
关成羽想了想,把心一横:“只好那样了。记住,千万让玉生当心着点儿,路上不能有一点儿差错。”
喇嘛走到门口,犹豫一下,错步往西,一蹲身子蹿上墙头,带着一股雪花扎了出去。
街门大开,一群兄弟涌进来,对杨武说:“张彪带着他的那帮兄弟走了,一点儿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杨武边吩咐几个兄弟扛上栓子的尸体边说:“他知道自己的牙口是什么斤两。”
关成羽走出街门,望着繁星密布的天空,喃喃地说:“天快要亮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