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朱云的身影消失在店门外,杨旭眉头紧皱,原本靠近嘴边的茶杯被他放下,心中思绪万千。
山海军新成立的商务司,一直在准备筹办“供销社”的事宜,也在对外招募人手。
杨旭跟周边商户闲聊的时候,就已经知晓山海军要搞什么“供销社”,好奇之下又去节度使司衙门打听一番,在一个本地司吏的讲解下,杨旭对于供销社有了个清楚的认知。
这就是一个官营的店铺!
而且经营的商品也是种类繁多,涉及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从缝衣用的针线再到粮食,豆料,铜铁等大宗商品。
按照那个给山海军办事的司吏的话说,朱大帅搞的这个“供销社”,可不是为了垄断市场,与民争利,反而是调控物价,促进市场流通,防止“谷贱伤农、米贵伤民”云云。
作为一个坐拥父辈店铺的商贾,杨旭对于这种官方插手市场的行为,并没有多少好感。
不过眼下自己的铺子一直进不到货,无法开门营业,每天没有一文钱的销售额。
虽然铺子是自家的,无需缴纳租金,但是就这样一天天的耗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自己虽然跟着山海军发了一笔财,但是要养活家中的老娘和老婆,肩上的担子可不轻,总不能整日坐吃空山吧。
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就有这么一条路,去给山海军当差,在供销社里谋个差事,打理店铺,不但每个月都能领到一笔月俸,如果业绩好,年底还能有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
可待遇再好,自己左右不过是一个高级打工仔,让他一个个体户改行去给别人打工,还真有些不适应。
况且山海军最近的供销社,是设在南边的复州城,自己要是想去供销社当差,就得带上一家子迁居到两百里外的复州。
虽然山海军许诺提供路费和车马,到了复州还给他提供住房,但杨旭依然舍不得丢下阿爹的产业。
可是一想到盖州处于未来的前线,杨旭又犹豫了起来,毕竟他也不希望家人受到战火的波及。
当年高永昌割据辽阳府后,辽南一带陷入了混乱,溃兵和盗匪横行,到处烧杀掳掠的场面,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南边的复州和苏州是山海军的大后方,即便金国大军压境,也会被朱大帅挡在盖州一线,不会影响到大后方,自己和家人也能有一个和平的环境。
就在杨旭犹豫不决、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家娘子走到他身边,一边收拾桌案上的茶具,一边笑吟吟的说道,“官人愁眉苦脸的,究竟在想甚事?”
“无甚”杨旭晃了晃脑袋,没有告诉自己娘子他的苦闷之处,又道,“娘子,今天是阿娘的生辰,你且去城东的张家糕点铺子,买些阿娘爱吃的酥ru饼……”
杨旭又觉得这种事情还是自己当儿子的来办最合适,便起身吩咐道,“还是俺去买吧,你就留在家里好生伺候阿娘。”
“我这就去。”妇人端着案板,含笑点头,自从她认命,跟着杨旭到了盖州后,小日子过的也不错。
她虽然名为妾室,但在张家的地位低下,只是侥幸给一位张家三老爷侍寝后,就从一介婢女升为侍妾,比起普通婢女也高不到哪里去。
到了盖州安家落户后,夫君和婆婆也待她还不错,起码把她当成这个家的媳妇看。
家中小有资产,又识文断字,年轻力壮的杨旭,比起张家的那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子,在某些方面更是强了不知多少倍,让多年独守空房,寂寞难耐的她被好生滋润了一番,享受到了男欢女爱的滋味。
除了没人伺候外,住的屋子有些狭小陈旧外,她在盖州的日子比起在张家也不算差。
“那好,我这就去给阿娘买点心。”杨旭点了点头,又嘿嘿一笑,手掌突然摸到娘子的翘臀上揩了把油,就大摇大摆的出门了,只留下满面红霞的娘子……
回到节度使司府衙,朱云取下身上的裘皮大氅,径直走到签押房处理公务。
“办的不错,王孔目。”
放下手中的一卷公文,朱云满意的点点头,目光落在合袖恭立于面前,头戴展翅幞头官帽的皂袍中年人。
此人名唤王珂,本是盖州本地的一介州孔目官,在节度使司府衙任职多年。
山海军攻占盖州后,王珂因为是盖州本地汉人,且又颇通吏事,便留了他一命,让他继续留在节度使司府衙任职,帮忙署理公务。
宋辽两国的孔目官属于吏职,而非官职,是官府衙门里的高级吏员。
孔目官虽然只是一介胥吏,但专业水平往往不算差,正所谓“凡使司之事,一孔一目,皆须经由其手也”,大部分地方行政长官往往不具备太多的专业性知识,于是手下配备了许多孔目,各自负责一块,基本上都是自己的亲信担任。所以孔目官往往能依据专业知识,常常能够左右行政长官的看法以及决定。
王珂就是这样一个孔目官,在节度使司府衙的签押房任职多年,处理日常公务的能力很不错。
“大帅言重,此乃小的分内之事。”
王珂合袖垂目十分恭顺,畏惧的瞟了朱云几眼,叠掌合袖,面色恭维道。
对于这帮从南边一路打过来的山海军,王珂和很多辽南本地百姓一样,心思复杂。
这些甲胄样式奇特,自称“故唐遗民”的汉人,攻破盖州后虽然也有杀戮,但对平民百姓还是秋毫无犯,没有任何掠人财货、子女,为百姓患的罪恶行径,反倒是清算了一番那些往日高高在上,为非作歹的女真人和其走狗,甚至还让盖州本地百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大快人心,不少人更是拍手叫好。
王珂承认山海军纪律严明,比起他见识过的辽国和金国军队的德行,完全配得上“仁义之师”四个字,但并不意味他真心愿意给山海军办事。
毕竟大金铁骑的恐怖,依然笼罩许多故辽遗民的心头,即便有一支汉人敢于叫板大金国,王珂也不愿意去“从贼”。
哪天大金的铁骑来了,把你们这些红甲兵给统统碾碎,从贼人的也会跟着遭殃,他王珂可不想跟着山海军倒霉。
然而某些事却由不得他了,山海军为了巩固占领区,恢复秩序,建立统治,就开始抓壮丁,胁迫本地的胥吏回衙门办公,给山海军办事。
王珂纵使万般不情愿,但是自己一家人都被山海军抓在手里,无奈之下只得重新回衙门办公了。
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危,王珂带着往日的同僚勤勉的办公,将公文下达,上情下达,秋粮入库,张贴告示,维持治安等一干大小行政事务料理的有条不紊。
“若无大帅麾下精兵相助,小的又岂能顺利办事?”
王珂满脸堆笑的推辞道,不过这话不假,毕竟盖州能在两三天内恢复秩序,百姓安心出门上街,商户重新开门营业,很大程度还要归功于有一伙红甲兵镇场子。
红甲兵可不是衙门里战五渣的衙役,人家手里的刀枪和鸟铳可厉害着呢,一个月内死在他们手上的泼皮无赖,市井闲汉既有两位数了。
朱云对于王珂的送上“高帽”反应平平,话锋一转,又问道,“支给衙门官吏的冬衣,钱粮和柴薪,都已发放完毕否?”
“三日前皆已发放完毕。”
王珂如实回道,眼中一抹感慨一闪而过。
给山海军办事的待遇比起大辽治下,都要强上不止一点半点。
不但吏禄高了一倍,还有还有各种补贴和福利,涉及衣食住行方方面面。
他给山海军办差两个月来,就被提拔为司衙都孔目官,分到了城东的一处两进院落的宅子,比起自己以那间狭小阴暗的住宅,更加宽敞明亮。
“好好办事”朱云起身走到王珂面前,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半点一军之主的架子都没有,友善的拍着他的肩膀,略带诱惑的鼓励道,“以你的才华,日后未尝不可主政一县,一州。”
“大帅过奖了,小的不敢妄想。”王珂连连摆手,他一介胥吏,又非豪强大族出身,即便在大辽治下也不难有出头之日。
昔日大辽治下,哪怕契丹人会给汉人留给官职,也仅限于那些值得拉拢的汉人豪族大户和登进士第的汉人士子。
至于胥吏,哪怕在南边的那个文明大国,也是难有出头之日,即便侥幸能得上个一官半职,在官场上也会受到进士出身的官员歧视与排斥。
“本帅讲究的是唯才是举,不论你是豪族大户,中举士子,落榜举人,亦或是升斗小民”
朱云慢悠悠的走回正位,看着桌案上的公文,眼皮都不抬一下,像是在说教一般的。
“只要愿为本帅效力,本帅自然会给你施展才华的机会。”
王珂微微愕然的抬起头,心里的某根弦被触动。
他本是一介寒门出身的落榜书生,寒窗苦读多年却入仕无望,为了生计,不得不去衙门做一低贱的胥吏。
在府衙忙碌了十余年,人到中年也仅是一名孔目官,难有升迁。
如今朱云亲口许诺一个让他能为官一方,施展才华的机会,自然让王珂有些心动了。
似乎有一方新天地正向他敞开大门。
若是山海军能一直呆在辽南,倒也不错呀。
“若是没有事,就回去忙吧。”朱云一手撑着下巴,头也不抬的说道。
“小的告退”
王珂深深行礼,随即便叩拜告退,带着复杂的心情走出了正堂。
待王珂走后,朱云放了手中的公文,伸了个懒腰,嘟囔道,“胥吏又如何?起码比做题家能干事。”
朱云手中的地盘大致相当于明朝辽东镇的“辽南四卫”。
但他可不傻到去撤州县,设卫所,实行军政合一,但行政效率低下的都司卫所制。
他要将辽南治理成一块欣欣向荣,能为山海军提供大笔钱粮和兵源,稳固的大后方。
自己麾下那帮弟兄,你让他去提刀砍人倒是没问题,但若是让他们去主政一方,治理百姓。
那可就让人犯难了。
手下缺少能文能武的人才,朱云就只能把主意打到本地的官吏头上。
朱云因为穿越前的专业,明白官府衙门的胥吏是什么样的存在。
宋代以来,地方上的政令畅通,某种程度上却取决于那些低微的胥吏。
勤于政务,品性正直,雷厉风行,深谙府衙事务,还慧眼识人的地方文官,终究为数不多。
对于甫上官场,只是知得几篇经义的新科进士和只会空谈大义却不屑于动手实务的文人,熟知政事流程和地方人事的胥吏有着极为重要的做用,许多政务都仰仗于属吏执行,久而久之,地方政事自然是被胥吏们暗地把持。
即便在现代社会,类似的现象依然存在。
比如某部英剧里,某位大臣很好奇为什么有两条好的高速公路直通牛津,却没有一条通剑桥。
答曰:交通部多年没有剑桥出身的常任秘书了。
山海军想要治理好辽南四州,就必须依靠这些胥吏,起码在培养出自己的人才前,这些胥吏依然要在原本的岗位上发挥作用。
为了让这些胥吏安心工作,朱云也是一手大棒一手萝卜,只要你安安心心的给老子做事,不偷奸耍滑,当反骨仔,若能在任上干出政绩,使政令上通下达,百姓安乐,安心从事生产,钱财,米粮,住房还有福利补贴什么的都会有的。
甚至将来可以得到提拔,去地方上牧民一镇,一县乃至一州。
胥吏中当然不凡身具真才实干之人,比如那个曾经屡试不中的王珂,虽是落榜书生,但论署理公务的能力却并不差。
辽南四州在经过山海军的“洗礼”后,就是一张白纸,可以任由朱云规划,构建山海军的军政体系,为日后雄霸一方摸索治理经验,甚至打造一个完美的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