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坞里灯火通明,一艘大船在工匠们整齐划一的大喝声中,被拉了起来,一条条拇指粗的大索被拉得笔直,大船顺着斜坡一点点被拖走。
船坞距码头不远,斜坡深入海滩浅水处,杂役们拖大船入水,自有水手把船划到指定区域停放。
郭敬来的时候,第二艘船刚刚下水。他没理喊着号子拖船的杂役,四处张望,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小四,赶紧飞快绕了过去,来到小四面前,百忙之中整了整衣衫,拱手道:“见过大管家。”
小四是宋诚的小厮,没有官职,不好称大人。这些天,郭敬数次和他打交道,虽不十分熟稔,却知这位面容略显稚嫩的少年处事极是稳重。
钦天监择定的吉日还没有传到他手里,可从兵部尚书于谦来到天津卫,他便知道大军出征在即,接着粮食源源不断运来,更印证了他的判断。
宋诚给他的时间也在一天天临近。
小四已经三天没有合眼,眼睛红通通的。他还了一礼,道:“好教郭大人知晓,最迟明天晚上,所有船只全部修缮完毕。”
并不是所有工匠全部堆在一艘船上,修好一艘船再修另一艘,正常情况下,会十余艘船同时修。如今只有七艘还在修缮,这七艘船,也只剩些修修补补的手尾了。
说话间,又一艘船从斜坡上拖下去,号子声又起,把郭敬的话声盖住了。
郭敬没有重复刚才的话,匆匆朝小四拱了拱手,匆匆而去。
这一晚,郭敬再三劝于谦歇息一会儿,哪怕眯一会儿也好,于谦只是摇头,坚定地站在堤坝上亲自监督民夫们运粮。
他不歇息,兵部的官员们自然得盯着,京里来的大佬们没日没夜地忙着,郭敬这个地方官哪敢有合一下眼的念头?只好咬牙硬撑,可他身体弱,连续两天没合眼,实在撑不住,这不,站着站着,竟打起了噜。
宋诚也很累,主要是需要安排的事情实在太多。这一晚在父母跟前尽孝,陪着吕氏说了半天话,直到二更鼓响,吕氏才疼爱地道:“去歇息吧。”
她很希望和儿子多说会儿话,但说两句话儿子一个呵欠,两句话一个呵欠,可把她这个当娘的心疼坏了,于是赶儿子回自己院子睡觉去。
宋诚回房连鞋都没脱,头一沾枕沉沉睡去,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出征的日期定下后,朱祁镇准他不用上早朝,好好准备出征事宜,他才能睡到自然醒。
他睁开眼睛,望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一时有些不适应现在的状态,直到听到外面有轻轻的脚步声,知道五月见自己没有起来,不大习惯,又不敢叫醒自己,只好在门外走来走去,便笑了笑,翻身起床。
正在洗漱,吕氏来了,身后两个丫环提着食盒。
各种点心包子糕点摆了满满一桌子,宋诚看了看,最后伸手从盘子里拿一根油条大嚼,吕氏把一碗温热刚好的豆浆放在他面前,道:“慢点吃。”
吕氏自然是知道儿子过两天就走的,要不然也不会特地准备好早餐,掐好时间送来,坐在桌边慈爱地看儿子吃。
一大碗豆浆两根油条下肚,宋诚满足极了,跟母亲说一声,出府而去。
这天晚上,他正在医馆和苏沐语你侬我侬,房门被敲响,三长两短。宋诚披衣出去,一个小小的竹筒递了过来。二百一十二艘宝船已经全部修好,下水,剩下的就是兵部的事了。
于谦又是一夜没睡,黎民时分终于撑不住,和衣睡了两个时辰。郭敬累病了,强撑着病体跑前跑后,见于谦总算肯去歇了,也不挑地儿,不顾地上又脏又冷,倒下就睡,被亲随抬回府了。
那个喜欢提袍袂的员外郎出主意,兵部的官员们分两班轮值,总算能休息。
到了第四天清早,朱祁镇罢早朝,率百官送宋诚和井源、张辅以及三百新军到城门口,三人下马再拜,口称:“请圣驾回宫。”
朱祁镇下御辇,对张辅道:“老国公要保重身体。”又对井源道:“姑丈一切小心。”最后拉着宋诚的手不放,良久才轻声道:“你答应朕,一定活着回来的。”
他真情流露,着实让宋诚感动,也轻声道:“皇上放心,臣一定全须全尾地回来。”
“好此甚好。”
宋诚三人向朱祁镇拜别,翻身上马,率三百新军快马加鞭朝天津卫赶去。朱祁镇目送三百余骑远去,良久才上御驾辇,道:“回宫。”
小太监江雨生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回宫。”
群臣人人看出皇帝情绪不佳,此战又关系重大,回城路上,竟是沉默无语。
出了城的新军却是兴奋异常,人人脸现喜色,恨不能立即赶到天津天,上了船,一天半天的功夫就到倭国,马上大展身手。
顾兴祖也很兴奋,立功的机会来了,能不能恢复爵位就看这一遭了,他不仅没有压制新军,反而快马加鞭,抢在头里。眼看快越过宋诚,宋诚一个眼色丢过去,他才有些收敛。
无论如何,不能越过一军主帅井源啊,这是常识,自己真是兴奋过了头,差点忘了。
井源和张辅并驾齐躯,似乎有些心事,眉头紧紧皱着,中午打尖的时候,把宋诚叫来,道:“国书送去了吧?”
宋诚溜到新军们的桌上,正大口吃肉,被叫来时还端着碗,听井驸马这么问,露出阴险的笑容,道:“驸马爷放心,日子定下来时,国书就送过去了。”
打仗得有正当理由,得占大义,要不然打赢也会被口诛笔伐,所以这国书是万万不能少的,总得指责倭国的不是,说清楚有正当理由打你才成。
井源这些天也忙得很,本以为礼部和胪鸿寺一定会处理妥当,可刚才却突然想起,身为主帅的他,好象没看过国书。
这是师出无名啊,怎么成!
“四天前才送去?”井源下巴快掉了,道:“岂不是倭国收到国书,我们也杀到了?”这于偷袭何异?
张辅斥道:“胡闹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