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猜测,当时其实一直徘徊在林四心头。
只不过,当时大战在即,而他又刻意逃避不想去查探真相,所以那件案子最终被他当成了悬案,深埋在了内心深处。
只要不去查,就只算猜测,只能算一个可能性而已。那样父王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就不会变。
更何况当时的自己也无暇去查,更查不出什么来不是么?
事实上,当年月山登基之后做过许多事情,只是林四一直都刻意不想去探询。因为他很清楚,当年杀死钱无垠钱四叔的父王,那些年恐怕做了许多算不上光彩的事情。
他不想知道那些事情,哪怕明知那是自己刻意蒙蔽自己。毕竟,人总是有亲疏好恶的,而月山是他的父亲,他又能对他做什么呢?
然而,月洛宁却刻意挑开了这一片他最不想触及的阴霾,碾碎了他对父王月山的美好期待。
他知道,月洛宁说的应该是真相,尽管她当时只是个不理世事的公主。
因为当年父王身边的第一心腹应飞,现在成了她的近侍。
很多事情,林四其实是早有知觉的。
他今天之所以这么愤怒的冲回来,最大的原因,就是不想看到月洛宁变成月山那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那样的月洛宁,让他痛心而失望。
他觉得,姐姐还年轻,她才刚刚登基不久,只是一时发昏犯错。只要自己态度激烈坚决,让她看到自己的怒火,让她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她应该还是能转变过来的。
但此时此刻,他终于发现,月洛宁并非一时发昏,她一如既往的清醒冷静。
于是,他变得更加的失望和痛心。她明知自己在做什么,却偏偏还是做了...
叶弘没有变,但她变了。
"所以呢?父王当年犯的错,你就要重新犯一次?你不引以为耻,反而以此为荣了?"
月洛宁冷笑着嘲弄起他来:"我还以为,你会如从前那般继续尊重崇慕父王呢?怎么,认为他做过的事情是错误的,成了耻辱了?"
"功是功,过是过,他是我的父亲,他对我的爱护,我永远无法忘怀,但他的过错我也不会拒绝承认。我只希望,能为他当年的某些作为,尽量做一些弥补。"
"哦?怎么弥补?你的弥补,就是屠杀沧城那几千人?就是刻意激怒南齐人,然后弃城,引导他们满城杀戮?"
"你连这件事都知道了?也是,事件发生在月国,之后又哪能瞒得过暗卫的调查?"
"是啊,你杀起平民来,一点都不比我心慈手软啊!得知你当时的手笔时,我曾经觉得你比我更狠心..."
"当时是战时,沧城那些帮会,几乎全都盼着我打败仗。那些人出卖我的情报,搅乱我的城池,令我无法安心和南齐人作战,等同于敌人。我必须为自己麾下的将士以及后方百姓着想。更何况,我杀那几千南齐人之前,曾经给过警告,下过命令,令他们出城,是他们自己挑衅..."
月洛宁似笑非笑道:"那宋振海呢?他是你害死的,对吗?如果我记得不错,他当时是月国镇北将军,你这算不算杀害自己人?"
"不错,他是我害死的。"林四并不奇怪月洛宁怎能知道这件事。
害死宋振海,说实话根本已经死无对证。无论月山还是月洛宁,其实都只是猜测。但他和那几名将领的死,终归还是太过蹊跷了,不少有心人都能猜到些疑点。
"宋振海当时打算谋害我,我没办法再将他当成同袍。除此之外,他的存在,非但无益于战事,反而有害。"
"真是精彩的自我开脱啊,你杀的民众和自己人,都是敌人,都是为了大局,都是有苦衷的。我做了同样的事情,就是十恶不赦了么?"
月洛宁冷笑了一声,还不等他开口辩驳便快速道:"双泽集,明明就是反抗月国最为激烈的地区不是么?他们这几个月曾经多次聚众闹事,冲击州城,挑衅官差,这难道不算我的敌人?而现在的局面,乾蓝不会再有反抗的声音,将来会少去无数的争斗和事端,其他民众能够安居乐业,这难道不算是为大局着想?"
她的话,让林四的面色变得晦暗了下来。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道:"宋振海之事,我至今无悔。沧城之事,我不得不承认,我做得太过了。至少,不该屠杀那些无反抗的南齐人..."
他无法告诉月洛宁,自己和老慕当时都被那体内魔核影响着心性。毕竟那些事情,就是自己做的,说什么当时不是正常的自己,才是真正无耻的开脱吧?
"你竟然会认错?你不是说什么问心无愧吗?"
林四的情绪再不像之前那般激烈,他的语气变得柔和了起来:"我只希望今后能尽量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我以前有过错,因此才要引以为戒。所以...你也和我一样改过来,好不好?"
"我没有错,为何要改?"
她这样的回应,让林四的怒火再次被勾了起来。
"双泽集的百姓,根本就罪不至死!他们算不上敌人,他们并没有太大危害,只能算是一些麻烦而已,为什么一定要杀死?就算他们成了所谓的刁民,也并非不能扭转!更何况两千人之中,有许多老弱妇孺,他们难道也都是刁民吗?都该死吗?"
他几乎是凑到月洛宁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咬牙切齿说完这番话的。
只是很可惜,对于他的激烈态度,月洛宁完全就如微风拂面,根本就不为所动。
"你该知道,很多时候教化远远比不上教训来得深刻。有些人,永远不会知道好歹,永远看不清现实。我们为乾蓝百姓做一百件好事,他们都不会感激,只会当成理所当然,甚至嫌弃我们,仇恨我们做的不够。
而给他们一次教训,他们反倒会幡然醒悟。所以,我抽了乾蓝所有人一个耳光,现在他们醒了,再也不会对那些反抗者和复国者抱希望了。他们现在需要新的保护者,我们会取代那些人的位置。"
"让你一个杀害了他们自己人的幕后凶手当保护者,哈,简直讽刺!双泽集那两千多百姓,在你眼中,就是用来当一次教训的工具而已?你就不觉得这样的做法,太过残忍了吗?"
"你要这么理解,我也无话可说。至少我觉得,想要达到现在的效果,这样的代价算是最小的了,很值得。"
"值得?你竟然说值得?杀一批无辜的人,然后说这是为更多人好,这种做法本就很卑劣不是吗?这种人,只是最虚伪卑鄙的伪善之人!"
月洛宁那样的说法,让林四完全无法接受。
事实上,林四并不是一个迂腐的滥好人,否则他也不会成为杀人如麻的大陆三凶之一了。
但他还是觉得,月洛宁这样的做法太过了。而她此时的想法,更是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抵触和心寒。
除非是敌人,或者真的十恶不赦,否则没必要杀死啊。那些百姓并没有犯死罪,更谈不上敌人。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何来伪善?双泽集的百姓,我不认为能够扭转过来,我感化不了他们。而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情,整个乾蓝至少还有成百上千个类似双泽集这样激烈反抗月国的地方。如果你能做到,当初那几个月为何不去用你的善意去感化他们?为什么你这个好人要天天躲在乾蓝王宫内偷懒?"
月洛宁显然不是他能说得动的,而她的指责,更是让林四愣了愣。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发现,原来月洛宁和连琴,竟然是同一类人。
为了他们的大局,为了他们的计划和野望,他们随时能割弃一部分他们所认为的挡路者。
连琴为了他所谓的美好画面,决意杀光这世上所有的修行者,无论他们是好是坏,有没有无辜。因为他觉得修行者是害群之马,是让这个世界变得不美好的祸端。
在他看来,为了数量庞大了许多倍的普通人,杀光那'少部分';的修行者,是值得的。
月洛宁为了她所谓的安定局面,很干脆的牺牲了双泽集的百姓,同样不管他们是好是坏,有没有无辜。因为她觉得,双泽集那些人是害群之马,是让乾蓝变得不安定的祸端。
在她看来,为了数量庞大了许多倍的月国人和乾蓝人,杀光那'少部分';双泽集百姓,是值得的。
而这两人,还真就从没有标榜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都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自己应该都知道那根本谈不上是对的吧?
但他们还是做了,因为他们觉得——值得。
这个发现,让林四的内心凉气直冒,不寒而栗。在他看来,这种人才是真正可怕的。
这种事,他绝不会让步,更不会继续纵容下去。
"我并没有偷懒,我和那些大臣,一直都在努力!"
"你和他们的努力,我看到了,但成效并不能令我满意。我给了你们几个月的时间,给了你们极大的支持和自主权,可你们让我失望了,所以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做,有问题吗?"
"我现在觉得,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也比你这个杀死自己无辜子民的国王要好得多!一个国王连自己的子民都不保护,反而随时可能会害死他们,还谈什么爱民如子?你的聪明,你的勤勉,只会让他们性命受到更大威胁,哈,这真是太可笑了!"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争论,已经渐渐变成了理念之争。
而这种争斗,往往才是最激烈,也最难有结果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