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尹漓终归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极深的印记。
至少,他不光变得真的爱笑了,而且现在甚至还忍不住唱起了歌来。
虽然深山野林的湖泊之中独自纵声高歌,场面着实有点诡异。
"斜阳下,古道边,荒草萋萋..."
"旧城外,荒野上,鼓角声声..."
这是他最熟悉的那首《出银城记》,因为他曾听那个人弹奏过许多次,最后还在他的要求下学会了用二十五弦筝弹奏这首曲子。
事实上,他也只会那一曲。
对当初的他而言,弹奏这首曲子,就像是强行背下一套复杂的剑法一样而已。他只知道弹奏这首曲子时,什么时候手指该怎么动,又该用多少力。
不过,用嘴唱出来,却还是第一次。
他的歌声谈不上多么好听,但却嘹亮悠长,透着苍茫久远的气息。
一曲终了,他跃出湖面飞到岸边,头也不回的向着南面行去。
不过,只是行出了几步,他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高天之上,巨大的身影遮挡了阳光,甚至让人觉得黑夜提前来临。狂风令得无数尘灰落叶只卷上天,这一幕仿佛末日忽然来临。
矗立在'风暴';中心的他负手在后昂然而立,虽然居于地面,却让高空之中的琉璃雀莫名的生出了一种怪异至极的感受,那小子的身上竟然生出了一种睥睨万物的气势。
仿佛,他才是站立于绝巅俯视一切的那个人,仿佛这天下间没有谁能被他正视。
这种感受让它很不舒服,然而却又真真切切。
这个该死的小子,他以为他是谁,圣境高手吗?那天如果不是尹漓护着,自己早都杀死他了!
"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它没有落地,而是在他头顶上方盘旋。
这还是连山第一次听到魔兽说人话,而且语气之中还带着莫名其妙的敌意和讥嘲。虽然只是直接传到识海之中,并非真的声音。
他想了起来,这灵雀山是有一头七阶魔兽的,这绵延万里的山脉,都是它的领地。
它来这里,莫非是要消灭自己这个闯入者么?
同阶魔兽往往都比人类实力强大,何况他手中已经无剑。
然而,这样的觉悟,却无法让他紧张,更无法让他的姿态降低半分。
他洒然一笑:"是啊,我的心情很好,你呢?"
"我的心情很不好。"它的气势陡然剧盛,然而结界之中的男子仿佛一座已经矗立了万年的礁石,浑然不受丝毫影响。
"哦?为什么?"他哑然失笑,那风暴对他而言只是清风拂面。
"我恨当日为何没有杀死你。"
"当日?"
"原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我好像又遗忘了什么。"他耸了耸肩,却并没有追问下去。
"你就一点都不着急?也不担心?"
"为何要着急,为何要担心?"
大战一场么?自己何曾畏惧过战斗?
"她可能已经死了,而你却还有兴致引吭高歌。想想当日我要杀死你,而她却舍命护持,真是可悲又可笑!她虽有紫瞳,却看错了人!"
"她...是尹漓?"他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终于收敛了起来。
原来,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她又救过自己一次吗?
"难道还会有第二人那样对你?你陷入绝境时,她拼死相救。她陷入绝境时,你又在哪里?你也配叫她姐姐?你为何不陪她一起去死!"
发生在灵雀山的一切,似乎都逃不过它的眼睛。不过,它终归不是无所不知的,它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决裂。
"她遇到了什么?你又为何这般关心她?你既然这么关心她,为何你还在这里?"
她身边的人那么多,喜欢她的人那么多,用得了自己多事?
他怀疑这会不会是个针对自己的骗局阴谋,不过能请动琉璃雀出面,敌人的面子还真不小啊。
"我们不能干预人类的争斗,这是天狼王大人和那些人保持了数千年的默契。你若不信,大可以离开,就当她瞎了眼!"
"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她的实力,怎么可能遇险?难道是圣境对她出手了?"他皱了皱眉,发现事情可能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
"她苍罗大陆的身份已经传遍了这里,你觉得呢?圣境?呵,你怕了!你对她的感情不过如此!"它肆无忌惮的讥讽着他。
我和她,已经没有感情了...
"是么,我知道了。"他笑了笑。
...
斩羽派驻地,沈若楠怔怔望着前方伏案看着大堆卷宗的方歌,心内一阵失神。
她想不到,这个人,竟然会有这样认真的时候。
而且,这样的状态并非第一次。
从她上次来到斩羽派那天开始,他就仿佛已经变了个人。
虽然偶尔还是会和自己说一些过分露骨的轻薄话语,但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既忙碌而又专注。
专注得令她感到一阵心悸,她似乎终于明白,这个男人过去展露出来的那一面,根本就不是他真实的一面。
他处理起公务来得心应手,旁人需要半刻钟才能看完的内容,他只需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能看完并且做出决定。
而且,他的决定每次还都让人根本挑不出什么纰漏。
他仿佛,天生就应该处在这个位置。又仿佛,早已在此道浸润了数十年。
她不知道他以前为什么不表现出这一面,那样迦王大人对他的脸色会好得多。
但另一方面,她又不自觉的为他感到一阵可悲。
他现在展现出来的才华,绝对不是一日之功,更不可能与生俱来就会。
然而无论他的父亲迦王,还是他的母亲,以及他的那些姐姐妹妹,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经为之付出过怎样的努力,下过怎样的苦功。
在他们眼中,他一直都只是个碍眼的废物,因为他不会修行。
他平时做过什么,看过什么,说过什么,写过什么,关注过什么,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根本没人关心。他们只有在他'闯祸';的时候,才会将厌恶和愤怒的视线投注到他身上。
她自嘲般笑了笑,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摘他们?自己在他身边呆了三年,何尝不是一样将他当成了一个废人?何曾在意过他内心的想法?
下一刻,她的这些念头全都戛然而止,因为她那雪白玉颈之前出现了一只粗糙大手。高大的身影抵在了她的身后,让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同时,也再无法做出任何反抗。
她心内一片骇然,能无声无息避过沿途的值守弟子以及预警阵法,能瞒过附近十几位天境长老的耳目,能闯进房内轻而易举制住自己这个破境后期,让自己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即便是门内那些天境后期长老,也不可能做得到吧?
尽管没有回头,但她却仿佛知道了来人是谁。
让门内长老一直心内不安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这神乎其神的潜入能力,也让她终于明白当初圣海宫一战,那些天境高手是怎么死的了。
"好久不见,看来你们过得很好。"身后男子轻声笑了笑,也打破了房内的寂静。
直到此时,前方的方歌才终于知道了后面发生了什么。
转过头来的他先是震惊,旋即苦笑了起来。
"你这打招呼的方式,真是让我开眼了。"
"你们迦王殿,也让我开眼了。"
"我很抱歉,那些事情非我所愿,我也无力改变什么..."
"呵,是么...但你过得太好一点,你好像,已经得偿所愿了?"
方歌无奈的摇了摇头:"我能过得这么好,都是因为尹漓的赐予。"
"哦?"连山似笑非笑的扯了扯嘴角:"她的赐予?是赐予,还是抢掠?"
方歌终于发现了眼前班摩的变化,如果不是那张脸,他甚至会怀疑他是否换了个人。
"她早已料到会发生这件事,她提前安排了后路。我是被她选中,用来接手那奴隶大军和斩羽派的人..."
他一五一十将那原委说了一遍,没有丝毫的隐瞒,而沈若楠的眼内终于浮现出了难以置信之色。
她做梦都想不到,原来这其中还有这样复杂的原因。那么,方歌他现在究竟算是迦王殿的人,还是尹漓的人?
连山深吸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起来:"你的意思是,她那晚就已经在安排之后的事情了?"
"没错,应该说是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在安排了。"他仿佛看出了连山的神态变化:"看来你也想到了,她那晚之所以会说那些话,赶你走,在我看来,那可能只是为了让你提前脱离那场漩涡。"
连山默默垂下了头,这一刻他终于笑不出来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当时是那样的恶劣,那样的自私。相比于她,自己简直就是个心胸狭窄不堪入目的蠢货。
许久之后,他才重新昂起了头:"我要知道事件的全部经过..."
方歌立即如竹筒倒豆子一般道:"你走之后,迦王殿的高手来到了斩羽派,随后庆熙圭源等斩羽派高手尽皆被暗中劝降。"
"他们都背叛了她?"
"没错,除了能让迦王殿顺利平稳接收将来的斩羽派之外,他们还有另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在攻下斩羽派的那一刻,趁她不备,朝她和那三位相同来历的高手后背挥剑。毕竟,他们是她的部下,她不会提防他们..."
连山的呼吸都变得颤抖起来,他闭上双目,仿佛不敢'看';那一幕。
"后来呢..."
方歌大笑起来:"哈哈,吓到你了吧?不过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宵小之辈所趁?这一切,同样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早就知道庆熙那些人背叛了她啊!她简直就是神,没有什么事情能逃过她的眼睛!
她现在是我最崇拜的人,哈哈哈...你这个家伙,你根本配不上她!没有人配得上她!让你当她的弟弟,你竟然还不感恩戴德,你这个蠢货!换成我,恐怕要高兴得发疯了!现在好了,你什么都没有了,希望她再也不要搭理你...哈哈!"
他指着连山的鼻子大骂起来,仿佛对他极度的不满,完全不在乎会否激怒他。
沈若楠眼内的震惊已经无法掩饰,她终于明白,方歌恐怕真的算不上迦王殿的人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