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的努尔哈赤,正处在他人生最大考验的前夜。
自从万历十一年,他以十三副铠甲起兵,发誓为其祖父叫场、其父塔世复仇以来,努尔哈赤在李成梁的默许、纵容乃至大力支持之下,追得仇敌尼堪外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明军也不肯给他庇护,最终授首在抚顺关外。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对尼堪外兰多次追而不杀,却把所有敢于包庇保护尼堪外兰的女真部落一一攻破,纳入自己的统治之下。
等到万历十四年斩杀尼堪外兰之后,女真各部蓦然发现,那个可怜巴巴的复仇少年,忽然之间就成为了女真部落中崛起最快、兵锋最盛的势力!虽然还不是势力最强的,可是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他的前途未可限量。
于是,原本支持努尔哈赤的部落,也转而开始敌视、限制他的发展。就在万历十六年,也就是五年前,海西女真扈伦四部中的哈达部和叶赫部,相继与他联姻,以此羁绊努尔哈赤的扩张行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要把努尔哈赤纳入女真的“体制”之中,把这个了无牵挂胆大包天的家伙,用女真各部源远流长的恩怨和联姻关系捆绑起来。
题外话,就在这一年的政治婚姻之中,努尔哈赤迎来了他最重要的妻子之一,为他生下了皇太极这个儿子的女人,叶赫那拉-孟古。
随后的几年,努尔哈赤兵锋仍旧锋锐,只是转向了长白山的女真各部,势力仍然不断扩大,和海西扈伦四部的矛盾也越来越深。到了万历十九年,也就是去年,跟王子晋的穿越差不多时间,叶赫部的大贝勒纳林布禄,正式向努尔哈赤提出了领土要求,双方的矛盾走向表面化,都在厉兵秣马准备开战。那位传说很是美貌的孟古福晋,当然是被双方都无视掉了。
这一次努尔哈赤带着弟弟一同入京朝贡,其实也是想要借此机会拜见李成梁,他可是从李成梁身边成长起来的,当家丁那几年见识到了李家的实力和在辽东的影响力,如果在辽东要搞什么大动作,不取得李家的谅解和支持,那一定是行不通的。单纯是海西扈伦四部的话,他并不畏惧,这些年来屡战屡胜,努尔哈赤环顾女真自信没有敌手,可是如果在女真混战的时候,明军主力忽然加入战斗,那就是灭顶之灾!
因此,当李如松提出,要让他的部族派兵支援王子晋的使团时,努尔哈赤极其爽快地答应了,心中为此窃喜不已,倘若明军主力入朝作战,辽东势必出现一个巨大的真空,这正是他和海西四部决战,获取女真部落领导权的大好时机!这么好的良机,上哪里去找?你们打吧,都去朝鲜打吧,最好都死在那边才好!
是以,让自己的弟弟舒尔哈赤加入使团,也是他布下的一枚暗子,朝鲜的这场战事,他努尔哈赤也有自己的诉求。至于他自己,当然是趁这个机会赶紧回去整军备战,只等着辽东的明军入朝,就要向海西四部开战了。有了舒尔哈赤在使团之中,又得到了副使大人王子晋的信任,努尔哈赤就能够随时掌握明军主力的动向,将开战的主动权牢牢把握。
可怜王子晋,他哪里知道这许多干系!也不怪他,后世那些小说、帖子,对于努尔哈赤起兵前期的种种作为,其实都没有深入研究,大概是因为满清治史者耻言这一段“清太祖屈居明将之下”的历史,大肆使用春秋笔法,能简略就简略,甚至不承认女真人是在明朝统治下的。
以至于他看到的那些东西,大半都集中在努尔哈赤起兵反明之后,什么萨尔浒啦辽阳沈阳宁远啦这些,那可都是二三十年以后的事了。如果王子晋知道了努尔哈赤心里的真实想法,恐怕就不会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所谓无知是最快乐的,现在王子晋就是这样,一想到自己会得到许多地头蛇的帮助,这些地头蛇还很能打,他就觉得自己到朝鲜和日本去的决定是越发的明智了。兴之所至,努尔哈赤也就不那么碍眼,总还是能喝两杯的,当即吩咐摆酒,和几位痛饮!
喝酒不是目的,王子晋是想要多知道一些建州部落的实力,以便于自己心中有数。不过,当舒尔哈赤说出,他现在部落中带甲者有近五千之众时,还是大吃一惊,这才万历二十年啊,建州部落就有这么强的实力?那怎么到了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八旗兵总共才六万?
这么一想,他才很懊恼地发现,自己对于这一段时间努尔哈赤的发展居然是近乎空白,后世写架空小说的哥们儿们全都纠结于天启崇祯年间去了,你们怎么就不知道防微杜渐,早穿回来一会呢?要是穿早一点,我在读书的时候也就能搭车多知道一些历史资料了啊!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心中警惕自不待言,这毕竟是大明朝真正的心腹大患,只是眼下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罢了。不过,舒尔哈赤似乎和明朝较为亲近一些,所以他的实力强一些,应该是对自己有好处的,最起码,这一次去朝鲜办事,自己从舒尔哈赤那里能得到的支援力量岂非强了很多?
“嗯,看样子,我或许可以拖一拖努尔哈赤的后腿,让舒尔哈赤的实力再强一些……有难度,这舒尔哈赤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他的实力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努尔哈赤?从长计议,从长计议……”王子晋一边想着怎么既利用又限制建州,一边跟野猪兄弟俩推杯换盏,气氛倒是极为融洽,是夜尽欢而散。
随着使团筹备工作渐渐展开,这个使团也引起了各方的注意,可是当正副使者的资料摆上各方势力的案头,一时间是万马齐喑,都无语了。
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人啊,居然会被兵部选为使节!就算不是经过内阁和礼部认可,真正代表大明朝的使节,可是明眼人都知道,正在和大臣们闹别扭的万历皇帝,显然是要用这种方式来主导朝鲜的局势,也就是说,这个不起眼的使团,才是会决定朝鲜局势走向的关键位置,那两个在官场中籍籍无名的市井无赖,沈惟敬和王子晋,就是真正影响到朝鲜战局的关键人物!
这还了得!能在京城官场里占据一席之地的,都不是傻子,宁夏那边看起来紧张,其实是癣疥之疾而已,只要掐断了来自草原上的蒙古部落支援,哱拜那点兵力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而自从隆庆和议之后,土默特部的俺答汗及其后继者三娘子都一直恪守和议,草原上的蒙古部落早就失去了雄心,明军有足够的兵力来解决问题。
可辽东不一样,那里从来就没有太平过,甚至于,在李成梁之前,辽东的明军被土蛮整的是灰头土脸,隔几年就要大败一次,就连一向驯服的女真部落,也出了王杲这么个刺头。多亏了李成梁,哪怕他是纵寇自重,可是到底他还是稳住了辽东的局势,练出了几万精兵,杀了好多人头!
如今李成梁被扳倒,回京城养老了,却又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日本要进攻朝鲜!辽东会不会乱?辽东一乱,会不会影响到京城?再进一步,这场大事,会不会为已经演绎地如火如荼的朝廷政争带来新的变数?其实这最后的一点疑问,才是最让各方势力关心的。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王子晋发现自己手中那十几个使团名额的行情日益看涨,甚至有人提出,要把原本属于他的出使机会让给别人,价钱翻一倍,现银交付给王子晋!而那个要顶替他的人,则是从未在兵部尚书府露过面的。
王子晋乐得答应,这又不是他能拦得住的,原本这些花钱来的家伙就不是他的贴心人,无非是挣点银子贴补贴补,顺便把水搅浑而已,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王子晋,深知一个道理,独食吃不得,会犯众怒的,眼下他还没有那本事扛众怒。
有一就有二,没几天功夫,这十几个名额就大多换了新人,本来就复杂的使团,这一来就更加复杂了,十几个新来的很努力地试探同僚,看看都是什么势力派来的,背后搜集情报和做暗盘交易的人百倍于此,京城上下就为了这个使团被搅得暗流涌动。
沈惟敬可没有王子晋这么淡定,他那的名额多,场面就更乱,偏偏他的心思还比王子晋要重,他可是一心想要在京城的官场中站住脚跟,给自己老来得的儿子挣一份前程的,这哪里敢轻易得罪人?因此人情关系首先就胜过了利益考量,他又想要保持自己对于使团的掌控权力不变,为此这几天脑细胞都死了好多,等到听说王子晋那里是收钱就上,风平浪静啥事没有,沈惟敬简直是欲哭无泪,这同样是人,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当然,掺人只是次要,大家最关注的,还是这正使和副使的人选。争议最大的,当然就是正使沈惟敬,这是自然的,谁叫你最大?况且,副使王子晋好歹是个读书人,官员们先天就比较有好感一些,沈惟敬是什么?当兵都没当出息的一个无赖而已,这种人也能当使节!
再一细看王子晋的履历,太仓人,姓王?这下很多人都自以为明白了,是王锡爵派来的人吧!王阁老好手段,人在苏州手却伸到了京城,神不知鬼不觉就在使团中占据一席之地了,大家若是不打起精神,朝鲜问题这张好牌可要被王阁老抓到手里了!
殊不知,王锡爵本人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