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诸公在争议什么?很简单,作为一个泱泱大国来说,国内问题永远比国外问题更重要,因此朝廷上热烈议论的不是宁夏,也不是朝鲜,更不是土蛮,而是立储问题。
从万历十四年,受宠的郑贵妃生下皇子以来,这立储问题就吵得不成样子。要说这龙子不愧是龙子,都是天生神明,睿智英发的,尚在襁褓之中的皇三子朱常洵深受皇帝喜爱,一下地就有意立为储君,这已经是令人惊异了;而庶出的皇长子朱常洛就更加不得了,到现在不过十一岁大的个人,却是早在五岁大时就已经得到了朝臣的拥戴,一波一波的言官前赴后继地上书言事,逼着皇帝立他为储君,日后好继承大统。
要说万历皇帝有没有道理?人家有的是道理,中国自古是立嫡在前,立长在后,嫡子实在不堪造就的话,才考虑立长子的。朱常洛的母亲怀他之前,不过是个宫女,现在也不过是个恭妃,也就是说,他是真正的庶出长子;那朱常洵可不一样,母亲是贵妃,比皇后差一级而已,民间所说的西宫娘娘是也,比起朱常洵来说,嫡得不能再嫡了,皇帝有意立他为太子有什么问题?
文官们的回答:就是不行!不立长子,皇帝就是大逆不道,就是桀纣之君,就要亡国,天下就将覆亡,皇帝就不配当皇帝,有什么地震啦洪水啦旱灾啦谋反啦,那就全是皇帝的错!相反,只要你打消了立三子为储君的念头,就一切都好了,皇帝也就尧舜了,天下也就太平了,万民也就拥戴了……也不晓得日本人会不会买这个皇长子的账,看到他立为储君就乖乖上表道歉退兵?
皇帝自然就不忿了,他好容易熬到张居正死掉,夺回了权力,却连立个皇子都要被臣子们指手画脚,说得一文不值,自尊心哪里受得了?于是两下就耗上了,臣子们抓着这个由头,三天两头上书骂皇帝,皇帝还发作不得,这事他说起来有大义名分呐!
这一耗,就耗了好几年,在张居正和张四维之后秉持内阁八年之久的申时行首辅,被这件事弄得焦头烂额,最终黯然下台;王锡爵更早,眼看事情不妙,借着老母病危拔脚就回了原籍,看清楚,人家是老母病危还没归天的时候就跑了!继任的王家屏同样没法摆平这个问题,夹在皇帝和臣子们的夹缝里苦不堪言,眼看着也快干不下去了。
所以,眼下京城朝廷里最大的焦点,是首辅谁属,据消息灵通人士称,皇帝已经暗地里请王锡爵出山主持大局了,不过眼下王家屏大学士还在位子上坐着,这事还不能公开说。
王子晋把信笺往桌子上一丢,冷笑不已。这场立储风波,他虽然不是专研历史的,却也有所知,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实在太大,在万历朝持续了将近三十年之久,整个万历朝的朝廷格局都因为这件事而改变。
要说明朝人是不是真的这么古板,就死抱着儒家经典上的记载不放,宁可付出血的代价,也要为这看似和自己并没有多大关系的事情争上这么久,甚至不惜“指斥乘舆,辱骂君父”?没来大明朝之前,王子晋或许会这么想,这时代不是都玩理学的吗,理学那玩意,不就是存天理灭人欲,整的人不像人的吗?
可是在大明朝待了大半年,上到阁老下到青楼转了这么一圈,王子晋对于明朝人的生活已经有了不少了解。也许确实有些老冬烘老顽固,拿着宗法观念和理学规矩来说事,可是实际上,大明朝人和后世的人生活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不同,那些老古板们说事的目的,其实也就是拿来整人而已,其程度大多数时候还不及文化大革命呢!话说从现代混过来的,谁还没见过整人?
事实上,到了万历朝,市井间早就不把理学之类的当一回事了,苏州那种商业氛围比较浓的地方,治学者玩的多半是王阳明的学说,民间则全是商业化和享乐化的思潮,王子晋甚至会感觉到生活氛围比现代还宽松几分,起码政府并没有那么强力,地方乡绅们的话语权要大了很多。
照这样看来,朝臣们抓着立储这事不放,年复一年地大做文章,必然是另有内情的了,只不过王子晋一不是精研明史的专家,二不是熟悉官场的官僚,一时也看不清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文章。
他所关心的是,王锡爵什么时候会进京?这可关系到他能不能出人头地的,王锡爵一旦进京,成了内阁首辅,对于大明朝上下的事情想怎么插手都行,朝鲜战事势必也逃不过他的手脚,那时候还会给自己机会么?
“头痛啊,历史没学好,早知道要穿越的话,就先疯狂百度然后疯狂背书了……”王子晋狠狠揉了揉眉心,他只记得王锡爵确实是当过首辅的,可是不知道具体的年月。这其实也不怪他,咱们的历史书也不知是谁惯出来的毛病,除了写帝王本纪的时候,因为经常是直接取材于起居录,所以会写出明确的年份月份之外,平常人的传记鲜有写明事件所发生的时间的,只有个先后顺序而已。
王子晋又不是专业搞历史的,明史原文给他看都看不进去,哪有耐心来梳理这些事情的前后顺序?他也就是看了几本畅销书,再偶尔逛逛论坛,有那么点印象而已。
不过,既然能确定王锡爵确实是要做首辅的,那么就是时不我待了,要知道朝鲜战事前后足足打了八年(这一点王子晋就记得很牢,因为确实很巧,和后来的中国抗日战争一样长),王锡爵在这期间必然是要做一任首辅的。
王子晋在那里皱着眉头思索,檀香端着一个碗进来,送到他面前:“公子,别用功了,先歇会,这是大娘娘吩咐人炖的参汤,公子连日劳顿,可要当心身子,喝了补补吧。”
王子晋接过来,揭开碗盖看了看,只见色泽深黄,一截参须浸在里面,闻着倒是挺香,也看不出好坏来,不过想来这应该不是后世那些跟萝卜差不多的参吧?
檀香看他盯着参汤里面的参须看,便笑道:“公子放心喝吧,这是关外来的上等老山参,听说是钱掌柜花了大价钱从建州贡使那里淘来的哩。如今朝鲜局势紧张,高丽参的价都翻了几倍了,关外老参也跟着涨价……”
王子晋耳朵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檀香絮叨,一面把参汤喝到嘴里,还没咽下去,蓦然反应过一个问题来,急忙一口把参汤咽到肚子里,便问檀香:“你刚才说什么?这参是从什么贡使那里来的?”
檀香一怔,好在跟着王子晋时间也不短了,晓得他的脾气就是这样,忙道:“听说是建州的贡使,关外来的,都是些蛮子吧,再多的小婢就不晓得了。”
建州!王子晋顿时上了心,这个名字,或许还不那么响亮,可是要说女真,或者满洲,那可就是如雷贯耳了,对于后期的大明朝来说,这个名字就代表着数十年的噩梦,和最终的掘墓人!
建州有贡使到了京城,这是怎么回事?王子晋这可紧张起来了,他的印象中,女真人真正威胁到大明朝,应该是天启、崇祯朝的事了吧?这万历朝好歹还有几十年好混呢!
没办法,历史小白就是小白,王子晋对于自己的模糊记忆没有太大信心,只能去找钱掌柜问个明白。钱掌柜还被他问得莫名其妙,见王子晋神情郑重,不敢怠慢,便将这人参的事细细说了。
原来大明朝对于其势力范围内的国家和部落,都是采取朝贡体制治理的,这朝贡一方面是政治制度,包含着若干礼节和约束,另一方面也是一种经济制度,明朝采取发给堪合的方式,允许其将各自的特产作为贡品送到朝廷来,然后可以采买大明朝的商品带出去。通常这种交易称为贡市,意思就是因为朝贡而产生的市场交易,多半是在各地的关口完成,但有时如果使者要觐见的话,也会带到京城来。
钱掌柜说着,嗤笑道:“这些个蛮子,每年都会要入贡,只因在边市上交易,那都是边吏们说了算的,他们那些东西被边吏们左盘剥右抽头,每次都要吃大亏;若是能进京城,那就不一样了,见了皇上那必定是大手笔的打赏,单这一项就能赚上一倍多,再加上采买京城的货物带出关去,货殖不啻数倍,这样的买卖谁不想做?这建州每年都要派人到京城来入贡,听说今年是个什么哈赤的都督。这人参,就是他们建州人带到京城来,卖给生药铺的,在下见确实是好参,便买了些……”
王子晋听到这里,已经是背后出汗,对钱掌柜那后面的生意经完全听不见了:什么哈赤?别不是努尔哈赤吧?乖乖,大波士啊!这么快就出场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