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现在,又再度回到了徐渭的大门口,因为在徐渭对李如松说完了那十六个字之后,精神陡然衰败了下去,话都说不全了,只是一个劲地挥手叫他们走。以他的脾气,又是风烛残年的,谁能跟他较真?于是屋里的四个访客又都被赶了出来。
被人扫地出门,无疑是很不愉快的记忆,但王子晋此时却只是有些感伤,因为他看得出来,徐渭真的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刚才的那瞬间清明,几乎可以看作是他的回光返照!这位了不起的大才子,大概是不想自己最后谢幕的时刻被人看到,大概是受不了别人的怜悯和关照,才把客人们都赶出去的吧?到最后,能留在他身边的,还是只有那条老狗啊……
他能看得出来,李如松和云娘娘都是徐渭的旧识,自然更能看得出来,可是像徐渭这样的人物,不能以寻常的人情待之,什么承欢膝下天伦之乐,他根本就不在乎,你又如何能赖在他身边?老兵不死,只是渐渐逝去,每一颗骄傲的太阳,都不想被人看到他下山的那一刻。
唏嘘良久,王子晋才要把注意力再度放到李如松身上,忽听院子里传来那狗的呜咽声,紧接着便是徐渭含混不清的低吼:“走……走!”
过了一会,那条狗就钻了出来,一步一回头地望着自己的家,几度想要转回去,却又被吼了出来,一直走到王子晋的身前,朝地上一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没精打采地望着王子晋,喉咙里呜咽不休,看着就叫人心酸。
王子晋蹲下身去,抓了抓那条狗的头皮:“喂,你的主人,是不是叫你跟着我们?”那狗却不答,只是流泪,可从方才徐渭的话语中,王子晋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就连这条老狗,他都不想再留在身边了,他是真正要托孤,然后潇潇洒洒地一个人走。
李如松似乎再也看不下去了,闷哼一声,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坐骑,他是私自离开守地,注定不能久留,既然见过了徐渭,便不再逗留。
王子晋哪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和云娘娘对视一眼,便在后面叫道:“李先生,这狗,就给我养着了?哪天你要是想看看,或者想知道这狗的消息,找得到小生么?”
这可真够绝的,借着人家老师晚年养的狗来拉关系!此言一出,辽东人都是人人侧目,不过王子晋先前就能给狗送门包,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李如松也被这话拖住了脚步,回头扫了他一眼,眼神不再是面对着徐渭的柔软和感伤,恢复了刀锋般的凌厉。
而王子晋和他的眼神相对,却是一派坦然,这一关都过不了,还指望到战场上立功么?俩人对视片刻,李如松又哼了一声,手一抬,一道黄光飞到王子晋的面前,王子晋伸手接住了,入手沉甸甸凉冰冰的,却是一面令牌,正面写着个李字,反面刻着一只不知什么猛兽。
他飞身上马,冲着王子晋把手一挥:“待我入朝,你持此令来寻我,只要你有那胆子!”呼哨一声,十余骑一起纵马,破拉拉地扬长而去,直指北地边关。
王子晋掂了掂那面令牌,笑了起来,胆子?我有的是,未必差过你李大总兵!
云娘娘看着他和李如松没大没小地打交道,也是捏了一把汗,最终的结果居然不坏,心头更是欢喜,如此一来,不等朝廷张榜招贤,自己这边也算是找到一条参与朝鲜战事的门路了,此番绍兴之行,当真是意外的收获啊。不过……她低头看了看那条满眼泪水的狗,微微蹙眉道:“这条狗,你要养么?好似也不是什么名种,到了北地不知道能不能活。”
若只是养一条寻常的狗,自然不须顾虑许多,可是这条狗,明显是王子晋和李如松之间的话题之一,等到了朝鲜,万一李如松忽然问起来,王子晋回答说这狗我回去就炖了吃了,或者说没养好死掉了,或者说被别的母狗勾引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保不齐人家就要翻脸,那时候,搞不好就要杀头了!
所以这条狗,还真的要好好养上一养,而且最好是能带到朝鲜去,让李如松睹物思人一把,不至于太过难搞。反正这条狗已经被利用一回了,也不在乎多一回吧?是以云娘娘才有此问。
王子晋倒不在乎,中华田园犬本来就是生命力旺盛的犬种,到哪都能活,反而是那些所谓的名种狗才真的难伺候呢!当然,这要是一条爱斯基摩犬,另当别论,可徐渭也不可能养出一条爱斯基摩犬啊?
他蹲下身去,把这条狗抱了起来,冲着徐渭的家门磕了一个头,如今人将末路,他倒也不在乎这点礼数了,也是因为其人并不在眼前:“青藤居士,这狗我便代你养着了,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死它!”
等了一回,屋子里毫无动静,那狗泪眼凝望,呜咽不休,却不挣扎,看来也是接受了自己的新命运了。王子晋这才起身,抱着那狗,走了几步,云娘娘也靠过来,摸了摸它的皮毛,轻叹道:“青藤居士一生颠簸,临了这般凄凉……这狗儿,你给它取个什么名字?”
旺财?不不,太俗了,何况刚才我就给它取好了名字——王子晋忍着肚子里的笑意,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是,我决定了,要叫它郑板桥。”
“哦?这名字倒也别致,不知语出何典?”看样子,云娘娘是读过不少书的,那时候人读书好的标准之一,就是对于典故熟悉。
可是,就算是当世最博学的鸿儒,也不可能知道后来会出个愿为青藤门下一走狗的画家吧?因此王子晋起名的典故,注定是墙里秋千,风流无人能赏了,人生之寂寞,由此可见一斑呐!也只能含混过去了。
等回到船上,已是当日深夜,船在海上静静地航行,因为逆着风,比来时慢了许多,而意外的收获,使得云娘娘和王子晋对于前路的期盼又加重了几分。
第二天的清晨,王子晋披着厚厚的棉袍,来到甲板上,眼望着东方的太阳从海面上跃出,正有些心旷神怡,有意遥想一下北方三千里江山上即将到来的大场面,身后冷不防一声狗叫,他哈哈一笑转过身来:“板桥,你精神好点了没?”
狗是一种很富有感情的动物,他也没指望,在离开了旧主和故居之后,这条狗能很快恢复活力,不过看这条郑板桥的样子,似乎对于航船还颇感兴趣,站在船舷上,对着大海和初升的朝阳一顿吠,精神意外地抖擞。
和它一样恢复了精神的,还有小丫头檀香,身为王子晋的丫鬟,这条狗当仁不让地归她管了,小丫头脸色还不怎么好,却已经能在船甲板上站稳了,手里拖着条绳子,牵着郑板桥,正冲着王子晋微微地笑着:“公子,你怎么给这狗儿起了个人名?”
王子晋头痛,这事是解释不清的,不过对檀香他可以蛮不讲理:“人能给人起畜生名,比如吕后给戚夫人起名叫人彘,五代的一个皇帝给宠妾起名叫媚猪;那我给狗起人名有何不可?况且这狗可不一般,它当门房还要收门包呢,你还未必有它机灵。”
檀香听得咯咯直笑,笑了一会,忽然又不笑了,怔怔地望着王子晋,幽幽道:“公子,奴婢终于又听到你对奴婢不讲理了……”
王子晋心里也是一软,他来到这时代之后,贴身人就数这个檀香为最,基本上什么事都不瞒着她,在最寂寞难熬的那段初到贵境的日子里,是檀香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听他的诸般胡言乱语,各种抱怨和奇思妙想。每当有什么话脱口而出,又没法解释的时候,王子晋就只能冲着檀香不讲理地瞎扯一通,多了,久了,就成了俩人之间的一种取乐方式。
而经历了生死契阔,经历了猜疑和重逢,再回头去想起那点滴的欢乐,那深藏的记忆,心中怎能不感怀?轻叹一声,王子晋走到檀香身边,望着这个小丫头,微笑道:“檀香,你长高了呢,刚买来你的时候,比现在至少矮一个巴掌那么宽。再过几年,就会变成大姑娘了。”
檀香的眼睛就是一红,声音也有些哽咽:“公子!只要公子不嫌弃,奴婢到老都伺候公子;哪天公子要是嫌弃了,奴婢就一个儿走得远远的,到个没人的去处,默默地望着公子富贵荣华。”
你这丫头,是嫌我不够感动,还是不放心呢……王子晋叹了口气,终于决定把隐患消除:“檀香,你告诉我,我被人暗算到现在,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过来的?”
直到现在,他才下定决心,再度给予檀香信任的机会,如果只是这么稀里糊涂地下去,就会像檀香刚才所说的那样,俩人之间不再会有以往那种温馨,那种信任,只能是渐行渐远,直到遥遥相望,相忘于江湖吧?这个蕙质兰心的小丫头,她真的什么都懂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