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人们常用的名片,初时就是从名帖、拜帖之类的发展而来,但和后世的名片满天飞,是人是鬼都可以乱印一通不同,这大明朝的名帖还是相当讲究的,名帖,几乎就可以代表帖子上列名之人自己的意志和身份。在某些影视作品中,经常会看到有人发了脾气把人送官府,自己是不去的,“拿我的片子去”,这就叫派头,片子到,和本人到一样一样的。
现在,不管这收了门包的狗看上去是多么诡异多么囧人,人家收了门包还是办事的,这片子就算递进去了。按照当时的规矩,甭管早晚,徐渭就得开门迎接这片子的主人,至于时间么……还不兴人家更个衣,洗个澡啥的?
可李如松这时就有点不痛快了。他是将门虎子,到哪都是横着走,小霸王一样的人物,平生就没几个人能放在他眼里的。别看他到现在都很老实,不惹事不闹事的,一来这里是在徐渭的门前,他对自己的老师那还是相当敬重的,不敢逾越本分,王子晋不管是什么人,既然是老师的客人,那就不能放肆;二来他也没把这寻常书生放在眼里,什么苏州云楼,听都没听说过,看那两个妇人的妖娆样,多半不是什么好地方吧?
真正傲气的人,是内心的傲气,鲜少会为了什么言语口舌之类的小争执而发作,李如松就是这种人。实际上他的脾气,平时得罪人不知多少,可他也多半都没想着去得罪谁——或者不要得罪谁,准确地说,此人的性子根本就是目无余子,这天下人多了,只要不挡我的路,爱上哪上哪,关我什么事?
因此王子晋没惹到他,他也懒得搭理王子晋。可是现在居然这小子跑到自己前面去了,甭管人家是用了什么手段,起码这一招自己就没想到——话说给狗送门包这种事,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
可李如松又一想,就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怎么知道我老师家里养了这么一条狗的?身为一方总兵,李如松对于情报还是很注意把握的,就算这次来是见不得人,可他也还是打听了一下老师近况,最少确定徐渭应该还是在世的。可他就没打听出徐渭身边还有条狗。
“此子似乎真的和老师有故旧?”李如松沉吟片刻,便转过身来,冲着王子晋拱了拱手:“兄台请了!在下乃是青藤居士门生李如松,远道而来探望老师,可惜不得其门而入……”
王子晋心说你还真够可以的,就这么大模大样地冲我报名啊!如果是换了旁人这么对他,王子晋心里就要嘀咕嘀咕了,话说一镇总兵擅离信地,这事不得了啊,万一泄露出去,那就是杀头的罪过,你李如松对我丝毫不加忌讳,难道已经存下了要杀人灭口的心思?
可他还真了解一些这位李总兵的为人,虽然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却称得上是磊落军人,李如松最大的特点,就是傲,有那么点关云长的意思,傲上而不忍下么。像这种人,阴招他不是不会耍,但绝对不是第一选择,况且他敢这么远跑过来,站在徐渭门口一遍一遍地报名求见,也不在乎多我一个人知道吧?
既然你不报官名,看来是叙私谊,王子晋也就坦然还礼:“李先生有礼了,先生事师心诚,小生深感钦佩,待会若能登堂入室见到青藤居士,定当寻机为先生求见。”李如松这二品大员,平时也多半是穿儒服,因此王子晋就以先生称之。
李如松见此人知情识趣,居然能闻弦歌而知雅意,晓得自己要说什么,心头不由得就舒坦了一些,当下点了点头,拱手谢过,然后转身……又开始继续一遍一遍地求见。
“可真够拗的!”王子晋心中感叹。他并没有要笑话李如松的意思,反而有些感动。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师道尊严大家都在讲,可是践踏师道尊严的人却到处都是,古人要好一些,也还是有些白眼狼,至于他所在的现代,那就完全不用说了,禽兽教师和不良学生,到底谁对师生关系的损害更大一些?这个问题,大概谁也说不清楚,可是在中国的大学校园里,你是绝对见不到学生们在路边见到自己的老师,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的。
而李如松,以他这样人到中年的年纪,又是一方大员,做过他老师的人肯定不会少了,徐渭也不过是在万历初年教过他们兄弟几年而已。放到现在,如果不是为了作秀,你见过几个省部级大员会对自己的中学老师如此敬重,连伸手敲门都不敢的?哪怕是作出礼貌有加的姿态来,背后也有不知多少人把路子全都铺好了吧!
在这左近无人的地方,在这寒风凛冽之中,李如松依旧保持着对自己老师的尊敬,保持着自己做学生的本分,这真的很叫人感动。王子晋愿意帮他说话,也正是为了这点感动。
等了一会,那狗又钻了出来,冲着王子晋摇了摇尾巴,汪汪叫了两声,然后转过身去,用头在那破烂木门上拱了几下,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半边。王子晋登时就笑了,徐渭也真够大牌的,用狗做门房也就罢了,迎客也用狗么?
好在他也知道,晚年的徐渭性格古怪,神经正常不正常都有很大问题,犯不着这样计较。何况自己的待遇比李如松都要好了,还不知足?当下冲着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云娘招了招手,又冲旁边李如松拱手示意,而后俩人并肩而入,陈淡如和四名护卫也就留在院外等候。
一脚踏进院门,王子晋扫视一眼,果然是几间东倒西歪屋,窗户纸都烂了,东厢房的门也掉了半扇,冬日的风在其间穿梭,带起隐隐的呼哨声,显得格外的潦倒,也就是正房的门口,居然还挂着半幅棉布帘子,看来大名鼎鼎的徐渭就住在其中了。
到了这,就轮不到他说话了,他脚下放慢,让云娘走到前面。云娘娘站在门内,朝正房处敛衽为礼,道:“青藤居士安好?苏州故人陈氏云娘来见……呀!”
她猛地叫了一声,王子晋吓了一小跳,却见一只硕大的老鼠从云娘娘脚下蹭地窜过去,不过真正让云娘娘叫出声来的是另外一道更硕大的黑影,那条看门狗,代号郑板桥的,居然兴冲冲地追着老鼠,眼冒绿光凶悍无比,恰好从云娘娘的脚面上奔过,这才引起她的惊呼。
扬州八怪,有个性!王子晋越来越觉得自己给这条狗起的代号很有范了,肚子里狂笑不止,可惜这笑点当世无人能知,也不知后世读者看到了会不会有所戚戚?
就在此时,正房那棉布帘子一挑,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只见他身上穿着布袍,发髻蓬松凌乱,脸上带着几道污秽,手更是沾染许多墨迹,一副落魄书生酸秀才的模样,就连那乱发下的双眼,也显得混浊不清。
这,就是闻名后世的大才子,留下了无数传说逸话的徐渭徐文长?王子晋不由得一阵郁闷,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总是这么大啊!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算什么,当初他读书时读到《人间词话》,对民国初年的国学大家王国维是五体投地的拜服,以为如此胸怀锦绣之人不知要帅到什么程度,谁知找到照片一看,从此三年不再看人间词话。
他心中失望,云娘娘却显然不这么想,一见到徐渭出来,顿时失去了向来的镇静,连忙抢上两步,在徐渭面前俯身跪倒大礼参拜,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青藤先生仍在!我等林凤余孽,无时无刻不深感先生大恩!”看来当年林凤**还受过徐渭的恩惠?多半是和他在胡宗宪幕府参与平倭时有关吧,不过这人情想必是给云娘娘上代的,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万历初年林凤也就是李阿旺一伙覆灭的时候,徐渭好像正在游历北国,他给李如松当老师也正是在那前后,这事大概和他没啥关系。
对于云娘娘的叩拜,徐渭坦然受之,只是哼了一声,却又看了看王子晋。王子晋这可就有点坐蜡了,他是跟着云娘娘来的,身份上是居于云娘娘之下,现在云娘娘一个头磕在地下了,我还能装死么?算了,冲着徐渭曾经为东南百姓抗倭作出的贡献,磕你个头也不算啥。
他刚要拜倒,徐渭却忽地咧了咧嘴,似乎是笑了笑,而后仍旧一言不发,转身又回屋去了,王子晋身子弯到一半,就给晾在那了,心里这个气啊,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不就是我跪倒磕头慢了点么,我又不是瞧不起你,咱是几百年后来的,那时节咱们习惯握手拥抱,没有磕头的习惯呐,这总不能怪我吧?不服归不服,他拿徐渭可没招,眼见人转身进了屋,索性也不拜了,眼见云娘娘也起身跟了进去,当即跟上。
正要掀帘子,只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王子晋回头一看,隔着半开的院门,和李如松的目光恰好打了个对,登时就被晃了一下,此时李如松的眼神,真好似刀锋一般的凌厉!
“嘿,敢情徐渭收拾我,被他看见了?这可不大好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