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宪成确实是有点感触。当官当到他这个份上,很难想象会有什么人说话不动大脑随便说说的了,尤其是今天这次见面,他也准备了很久,王子晋也准备了很久,他也知道王子晋准备了很久,王子晋也知道他知道自己准备了很久——说起来真拗口!总之,他不相信王子晋今天来是没有任何准备的。
从打一开始见面,彼此相互试探,剖白心迹,谈论朝政,这些其实都是铺垫,顾宪成只想知道一件事,王子晋到底会不会支持自己,会在多大的程度上支持自己?对于己方有多少筹码能够约束,或者吸引王子晋投过来,他并没有太大的信心。
真正让他有信心拉拢王子晋的,其实就一件事,就是李三才和他说的,相比起内阁那边来,王子晋更可能倾向于他们这边,因为从王子晋在苏州做生意的所作所为来看,他真的是站在东林党这边的!
话说,东林党到底是什么政治主张呢?说白了,就一点,朝廷必须减少对江南经济的约束和压迫!这一点要求,嗯,从表面上看来,还真的是很有点资产阶级萌芽时期市民政治形态的特色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子晋的政治立场确实是比较倾向于东林党的,要这么说也没错。
不过,所谓的屁股决定脑袋,这世界上的人和事,是很复杂的啊!哪怕是传说中工人阶级的领导机关,那些工会,也都能蜕变成资本家的走狗来压迫工人呢,王子晋又算什么?他现在在江南的产业都没了,想回去也只能以云楼大茶壶的身份回去一下,否则王锡爵会怎么对付他?用膝盖想都知道没啥好事,王锡爵就算再如何大度,都不会容忍自己和王子晋之间的最后底线被这样挑战的!
嗯嗯,其实,这是个美丽的误会啊!看着顾宪成意味深长的笑容,王子晋很想这么对他说,但是这说出来,就是当众打脸了,以后大家不是立马变仇人?该虚伪的时候,还是虚伪一点吧,嗯,美丽的误会之后,是善意的谎言,很相衬啊!
“顾大人缪赞!”王子晋自然要表示谦逊,这时候这种姿态最好用了,假不假的吧,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说话的!“朝廷大事,国计民生,下官不懂得多少,只是晓得做点小生意而已。前次在江南时,下官也有间小小的机房,只可惜横遭不测——唉!”
这个唉,是他掰不下去了,再掰下去,他不就得把自己和王锡爵之间的纠纷给透露出来吗?说心里话,他记恨王锡爵,但是真心不想搅合到朝廷的党争当中去,以他本身的真实立场和品行,搅到党争中会不会弄得两头不讨好,最后被两边都视为眼中钉,好像北宋时的苏东坡一样人人喊打?他真的恨怀疑。
哪里知道,这一唉,正好符合了顾宪成和李三才对于王子晋过往的猜想。在他们的调查中,这件事是相当蹊跷的,王子晋莫名其妙被打了闷棍,生死不知,他的产业都被太仓王家和苏州文家、高家给瓜分了,这里面怎么都透着古怪!而王时敏表面上是没参与分赃事宜,可是其后他却亲自赶到北京来揭穿王子晋所谓的招摇撞骗,这又显得不依不饶,里面要说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谁信?
现在听见王子晋主动提起,顾宪成立刻打起了精神,谁知刚开了个头,就来个唉!你唉什么啊,说出来我帮你作主!顾宪成强压住心里的声音,沉声道:“王大人当日,似乎是**人暗算,可是死里逃生之后,为何不能索回属于自己的财产?若是地方官员有贪腐舞弊之行,你说出来,本官当奏请合管科道官与御史台,派员下江南查访此事,定要还你个公道!”
王子晋一怔,忙称谢不迭,这事推是推不掉的,铁铮铮的事实摆在那里呢,自己要是连自己失去的东西都不想要了,那也太不合常理了!这岂不是等于明着告诉顾宪成,其实我和王锡爵他们没什么仇,我们是串通好了来骗你们的,对不起我是卧底!
嗯,顾宪成还是比较满意的,不管王子晋是不是想招惹王锡爵,只要有了这件案子,要想攀扯到什么人身上,那还不是查案子的人说了算?当然,这个案子也不是那么好查的,王锡爵且不说,太仓王家,苏州文家,高家,这都是大名鼎鼎的书香门第,江南世家,朝中也都有人支持,而且和他们这一派都有联系的,想要掰扯开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也只能是见机行事了。
真正令他满意的,还是知道了王子晋自己的立场,这个人确实是比较倾向于己方的,那么,接下来就可以继续往深处交往了。至于,是否要在朝鲜推行主和派的路线,这就两说了,先看看这个在朝鲜开机房的事情能不能搞起来,借着这个事情能拉到多少同道相助,朝中的政治斗争会是个什么走向——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轻举妄动啊!至少,在朝鲜问题上,己方已经可以指望王子晋这颗棋子发挥作用出来,这就足够了!
既然有了个相对令人满意的谈话结果,这一顿火锅当然就吃得格外痛快了,大家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王子晋的酒量虽好,可是也架不住这么多人的热情,这些当官的如果真是爱喝酒的,酒量未必就比他差到哪里去!
一顿喝完出来,上了轿子,王子晋才一口酒气吐出来,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多了,头脑晕晕的,加上这轿子本身就一晃一晃的,没大功夫就开始打盹了。
从他的下处到顾宪成的宅第,轿子走走也要半个多时辰,这还算是离得近的了,四个轿夫在刘阿三这个亲随的催促下一路小跑,王子晋在轿子里迷迷糊糊睡得正香,忽然醒了过来,发觉轿子停了下来,却没有放到地上,这是怎么个状况?如果到了地头,这回轿子就应该落地了。
只听前面不远处,刘阿三不知和什么人说了几句话,跟着又转了回来,走到轿子边。王子晋把轿帘一掀,看了看前面,只看到两只灯笼,不知被什么人提着,照着的也是一顶小轿子,却没写明是什么来路。
刘阿三见他探头出来,赶紧凑过来,低声道:“相公,前面有人拦路,说是请相公的轿子抬过去,路中停下说两句话。对方没有明说,不过小人看着,像是娄江府里的人。”
娄江府里?王子晋心里咯噔一下,先是王锡爵的亲笔信,后又是亲自出现了,王锡爵就这么着急要得到自己的表态?他忽然很想听听,在经过了俩人之间近乎你死我活的一场较量之后,再度聚首,为了要赢得自己的谅解和支持,至少是不扯后腿,王锡爵会是什么样的脸色?
他点了点头:“过去!”便放下轿帘,坐回了原处。此时,酒意已经全消,王子晋握着拳头,只觉得手心都是汗,一个劲地骂自己,紧张什么,紧张什么,不就是王锡爵吗!别说他是当朝首辅了,就算是万历皇帝,真要是欺人太甚了,我舍得一身剐,皇帝都敢拉下马了!
可是,想归想,紧张还是紧张啊!王锡爵对于他来说,真的是太强大了,之前一次出手,在王锡爵来说还是手下留情了,就将王子晋在江南的一点点成就悉数扫光,逼得他北走京城;这一次,他奋斗了一年之后,好容易又有了点成就,他真的不知道,会不会又被王锡爵一句话给夺走了?
双方的见面方式,是很诡异的。这里是一条小街,大约是两个什么官员府邸的交界处的一条巷子,两边都是高墙,只有两扇紧闭的小门,“疑似”王锡爵乘坐的轿子就在其中一扇小门的边上听着,轿中人并没有下来。王子晋这边轿子抬过去,到了两顶轿子前后相对,左右又仅仅间隔一臂长短的地方,刘阿三指挥着轿夫将轿子放下,然后都走到十几步外去,于是这巷子中,就只剩下了两顶孤零零的轿子靠着一起。
一片静谧之中,王子晋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几度张嘴,却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话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啊!
终于,还是对面的轿子先有了动静,王锡爵的声音响起,听上去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中带着力量:“苏州一别,已是经年,想不到你我竟有重见之日。”
王子晋忽然不紧张了。一提到过往,他的身体里马上重新拥有了力量,这就是理直气壮吧,是你欠我的,不是我欠你!王锡爵,你再大,记住一句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他轻轻笑了笑,笑声中却没有任何欢欣喜悦之意:“王阁老,别来无恙?如今可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