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承训这样的将官,别的东西未必懂多少,一个行伍中的军事常识,一个是为边将的一些禁区,他都是很了解的。在这些禁区之中,大明朝边将最不能犯的有两条,一个是擅启边衅,一个就是擅主和议。
擅启边衅,指的是边将没有得到朝廷的允许,就对外开战动手。这也很好理解,国防是一件大事,朝廷有全盘的考虑,不能被哪个边将的突发行为给绑架了,一点准备没有就开战,那是要坏事的。因为边将有边将的立场,他要想升官发财的话,光是守住边疆没事是不行的,还得有战功,所以其实边将之中也有很多巴不得打仗的,这跟中枢就产生了矛盾,中枢的大臣们是最好天下太平永远不打仗。
有这样无法调和的矛盾,大明朝的官员们对于擅启边衅也就看得极重,这个雷区是日日讲月月念,念得所有边将耳朵都起茧子。另一条就是擅主和议,这一条提得比较少,可是明白点的边将都有眼睛去看的,大明朝对外主和的人,总是没有主战的人来得吃香,朝中大臣还好一点,边将主和那不是找死嘛?
尤其忌讳的一点是,边将没有得到朝廷的旨意,自行和外敌媾和!这简直是龙之逆鳞,触之必死,此种行为的性质极其恶劣,跟谋反通敌没两样!这里说一句题外话,后来崇祯杀了袁崇焕,罪名上是没问题的,袁崇焕的地位再高,你蓟辽总督也没权力对外讲和,不管你的处境多么艰难,这和议是多么的权宜,总之这就是红线!
不要说袁崇焕是私下讲和的了,即便是后来崇祯朝的另外一位兵部尚书陈新甲,奉了崇祯的密旨去和建州的皇太极讲和,结果闹得人心惶惶,大臣们向皇帝问罪,崇祯慌了手脚,他都不敢承认对外谈和,只能把陈新甲丢出来顶罪!可见这一条的可怕,皇帝都没这么大的脑袋戴这种帽子!
祖承训现在和王子晋越来越要好,不忍见这兄弟因为触了这样的雷区而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所以有心提醒一下,哪知他刚要说话,却被王子晋丢了个眼色过来,示意他稍安勿躁,于是祖承训尽管满腹疑虑,也只得暂且收声,好在这地方人不多,都是信得过的人,大不了之后再补救吧。
王子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他相信小西行长也不会那么傻,认为他能够主导大明朝和日本国之间的外交关系,他上次也只是个副使罢了——虽然这个副使比较僭越比较跋扈,不过这样的身份,就说明了他的地位不会很高。因此小西如安这次来,最大的可能就是托付他向朝廷转达一下,日方有意和大明朝开启正式的谈判的消息。
果然小西如安见王子晋收礼了,登时放心不少,这才拿出小西行长写给王子晋的亲笔信来,交给王子晋。这回王子晋就不接了,只是点了点头,笑道:“小西大人,我想这封信中所说的内容,你也该知道一些,不如就你跟我说说,如何?”
这信不是那么好拆的,接过来了,说不定就落一个私通外敌的罪名,王子晋才没那么傻呢!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你直接说也一样。
小西如安这心又提起来了,心说这位王大人怎么回事,刚刚收礼时笑眯眯的,现在却连一封信都不肯接?别是我倒霉,碰到那种收了礼物还翻脸不办事的混蛋吧!
送礼的尴尬处就在这里,万一对方真的人品不好的话,你也没法当场翻脸,因为你既然要送礼给对方,就说明人家掐着你的软处呢,那还有什么可强项的?小西如安也是这样,只好调整了一下心态,把信又收回来,放到左边的袋子里,然后冲着王子晋和祖承训都拱手道:“是,在下此次前来求见,是奉了我家行长公之命,想要托王大人向贵国天子和朝廷转交一封书信……”
他话还没说完,王子晋一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脸也冷了起来:“小西大人,你不用说了,这封书信,我是不会转交的。”
小西如安登时就急了,那么重的礼物你也收了,这小西大人给你的亲笔信你不接,请你帮忙转一封书信都这么难?完蛋完蛋,今天真的碰到人渣了,渣到不能再渣的家伙!
王子晋当然不是那么渣,尽管如果他认为有必要的话,他可以对东瀛人更渣一些也毫无压力,可是现在不是没这必要么?他笑了笑,摇头道:“小西大人,不是我为难你们,是你们行长大人在为难我啊!你想必知道,之前我曾经奉使前往贵国,见过贵国太阁丰臣秀吉大人,也见过贵主公行长大人。那一次,我也是带着我大明朝中人的书信,你可知道,我带的是谁的信件?”
不等小西如安回答,他就自问自答:“贵国名义上的统治者乃是天皇,如今掌权的是太阁大人,而太阁,只是贵国对于卸任归隐的关白一种尊称而已,在我国,首辅和六部尚书是朝廷最高的官职,卸任之后通常是三公、三孤的荣衔。也就是说,丰臣秀吉大人无论在贵国是什么权柄身份,也就是与我大明的阁老和六部尚书对等而已!所以我当时携带去的,只是我大明兵部尚书,石大司马写给太阁的书信!”
他说到这里,身子前倾,盯着小西如安,露出冷笑道:“小西大人,我大明朝乃是天朝上国,和贵国讲对等原则,已经是很给你们面子了!现在,行长大人说要给我朝天子和朝廷写信?不知行长大人,在贵国是什么官职,什么品阶?”
王子晋一挥手,在桌子上猛拍一记,震得茶杯盖都翻了过来,叮当作响,吓得小西如安面如土色,只听王子晋已经是在怒吼了:“行长大人让我转交这样一封信,是嫌我的命太长,想要让我有辱国体吗?所以这封信,我是万万都不会转交的,小西大人请回吧!”
小西如安被王子晋一通骂,一句嘴都不敢回,心里只是埋怨自己的主人,心说你看你少了考虑吧,这下闯祸了吧?到底是天朝上国,规矩实在太多,写封信都受拘束!得了,看来这一次是白来了,小西行长那封写给明朝朝廷的信也不用拿出来了,直接带着回头吧!
可是小西如安又想错了,王子晋就算不看在别的,看他带来了那么多礼物的份上,也不能就这么把人赶回去啊?那不是断了自己的财路吗?那说王子晋就这么贪财么?严格说起来,他现在确实是很贪财,因为这朝鲜战事,如果要成为他的进身之阶的话,那场面实在是太大了,手里的资源多少都不够!财富,也是一种极其重要的资源,所以只要能搂到怀里的财富,王子晋是多多益善,一点都不放过!
于是王子晋马上又变脸了,示意已经坐立不安的小西如安再坐下来,叹了口气,无奈道:“小西大人,不是我说啊,你家行长大人做事这么思虑不周的,你们做臣子的也不说帮着出出好主意,怎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来了呢?”
小西如安都快哭了,心说我知道错了还不行么?我这都要走了还不行吗?你老怎么就不能放过我这一回,还抓着说个不放干嘛呢?杀人不过头点地啊!
哪知王子晋的下一句话,让小西如安是彻底呆了:“呐,小西大人,我猜,你们家主公行长大人这次派你前来,是为了向我大明天朝讲和的,是吧?”
小西如安这下完全是没话好说了,敢情人家什么都知道啊!被人压到这个地步,小西如安是头都抬不起来了,只能低着在那里动了两下,代表点头承认了。
王子晋又叹了口气,好像他真的压力很大一样:“小西大人,这是关系到两国,不,是三国之间万千黎民百姓性命的大事,行长大人身为统领数万大军的统帅,又深受太阁大人的信任,处理这样大事的时候,怎么能这么马虎呢?如果这样的事情出在我们天朝,圣上那是爱民如子的,绝不会容许我们这么轻慢地行事,要知道咱们手下,那可是随时有万千人的性命啊!”
他又叹了第三口气,沉重地道:“时间紧迫,要你回去找行长大人再写一封信也来不及了,况且要讲和谈的事,由行长大人提议也不大合适。若是要让贵国丰臣太阁写信给我国兵部尚书大人,这路途遥远往来费时,又不知要有多少大明和贵国的子民血染疆场,这不是多余么?依我看,要不小西大人你就在这里亲手将你所知的,行长大人信中所叙述的内容都给写出来,我拿着这些,先去和上面通个气,告诉他们贵方有这么些请求,让朝廷做好准备。然后你们呢,再派人快马加鞭回去,向太阁大人请示,得了太阁大人的授意,然后再来正式开启两国之间的谈判,这样时间上也快了很多,岂不是好?”
小西如安听得目瞪口呆,只想说一声:“小人服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