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朝鲜局势,那真是只能用糜烂来形容了。小西行长部已经渡过了大同江,打到平壤城下,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张彪那里发出了最后一份情报之后,就已经从平壤撤了出来,以他的身份,当然不能冒险玩什么潜伏,而是跟着朝鲜国王的小朝廷后撤,此时已经到了定州,离义州只有六十里远。
局势危殆至此,国王李昖早就绝望了,一天三遍派人来催问大明天兵,说我们的粮食充足,道路整备,就盼着大明天兵来扫荡宵小,复我家邦了——你们怎么还不来啊!
可是祖承训哪里肯动?他先前就和王子晋商量好了,反正平壤不丢,日军大部队不分散,我就绝对不动窝,用王子晋的话说,就是孙子兵法之中的不动如山,强军风范,任凭你朝鲜派来的使者如何苦求,甚至玩出类似春秋时申包胥哭秦廷的把戏,跪在九连城守备衙门前大哭一天一夜,祖承训照样是置之不理,说起来就是粮食不足,道路不明,各种借口找一堆。
他也没什么压力,因为郝杰和杨绍勋派人来问过,祖承训就和盘托出,说我们现在兵力不足,过去也决定不了战局,日本人那么多,我三千人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万一把日本人惹急了打过鸭绿江来,你我守土有责,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朝鲜人着急,让他们着急去好了,死得又不是我们大明的子民,你我毫无责任呐!
一番话说得郝杰和杨绍勋两个官场老油子连连点头,刮目相看,想不到祖承训这么有眼光啊!杨绍勋是武将,担心战局还是有一点的,不过祖承训让他放心,只要日军打下了平壤,应该也是精疲力竭了,到时候他就杀过江去,找着日军分散和松懈的机会狠狠干上几仗,总要宣示一下大明朝在朝鲜的存在和决心。
至于郝杰,想得更多一些,这番计较听上去极为老到,不像是祖承训这个家伙能想出来的,别又是王子晋的谋划罢?看样子这家伙还真是缺不得了!
事实上,祖承训这边也不是完全不动如山的,他早就派遣了几十名精锐骑兵过江去,在平壤城外打起了游击,甚至还和日军小部队交战过几次,主要是试探一下日军的战斗力如何,顺便进行侦察。
事实证明,王子晋对于日军战斗力并没有夸大,这支军队确实很习惯战斗,组织很严密,从担任军官的武士到下层足轻们都很有经验,知道进退。让大明军感到更为棘手的是,日军显然也很清楚铁炮部队的不足,一旦和骑兵交战,他们就让铁炮队和长枪队混编在一起,正面打上一轮之后,就退入长枪队的保护之中,甚至转移到侧面,牵制骑兵对于长枪队的冲击。
这样的战法,让一向骄横的辽镇骑兵也占不到多少便宜,当然这主要还是因为骑兵数量太少,也缺乏辅助部队,所以没有得到多少战果。
当然,这些明军由于没有得到大军入朝的正式命令,只是去试探日军的战斗力的,因此都没有打出大明的旗号,连军装和旗帜都是借了朝鲜军的,至于朝鲜军的战斗力为什么会忽然强了许多这种问题,他们就不去考虑了,那是日军要操心的事。
大明在这里稳扎稳打做着准备,正在跑路之中的李昖等朝鲜人可受不了了,这么小打小闹的,何时是个尽头?当初被王子晋三三言两语激起的信心,这一个多月来又消磨得差不多了,人也从平壤撤到了定州,再撤下去到了义州,离大明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事实上,李昖其实已经向他的身边亲信大臣流露出了内附的想法,即建立流亡小朝廷,彻底跑到大明的土地上去。在他看来,朝鲜已经没有任何一处安全的地方了,只有大明,可爱的大明,父母之邦的大明,庞然大物的大明,才能抵挡住日军的铁蹄侵袭,保住他安逸的生活。他甚至连请求内附的表章都拟定好了,只是下面大臣反对,没人肯去送这个奏章而已。
朝鲜大臣也不傻,这种主意国王可以提出来,因为朝鲜是他家的,可是大臣不能提,哪个提哪个就有可能成为朝鲜的千古罪人——国王要是内附的话,朝鲜与大明之间的地位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说不定就成了辽东都司下属!不,或许会好一点,另立为朝鲜都司?反正都好不到哪里去!
况且,李昖确实没啥压力,他如果内附,一个藩王妥妥逃不掉,世代锦衣玉食还是有保障的。反正他在朝鲜时也没啥实权,朝鲜国内的文官们比大明还要来得厉害,捧着圣贤经典(当然是大明的圣贤经典)把国王限制得死死的,国王手里又不像大明的皇帝一样有兵权还有锦衣卫和东厂,拿这些大臣根本没有办法。真要是到了大明,大不了还是继续当他这个有名无实的藩王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对于朝鲜的大臣们来说,那简直就是末日了!要想在大明的官僚系统中,靠着科举探出头来,简直就是痴心妄想!谁在享受了权力的滋味之后,还能忍受头上又多了一层天?所以朝鲜大臣们拼命反对,甚至还派人盯着李昖,让他无法派人偷偷出去送表章去。
这么一盯,李昖确实是动弹不得了,也盯出了一个副作用,朝鲜和大明之间的沟通渠道断了!大明这边,使团已经回京述职,辽镇这里有条不紊地存储物资,调集兵力,外加侦察周围部落的情形,工作一项项地进行,他们也不着急,等上头的新命令下来就是;而朝鲜这边则是在为了国王内附的要求吵得不可开交,谁都不敢派人到大明去求援了,万一这一求,被国王逮到机会,提出了内附的要求,怎么收场?
所以进入六月之后,鸭绿江边居然变得诡异地平静起来。直到六月八日这一天,这种平静才被打破,因为根据张彪传来的情报,平壤已经丢了,攻下平壤的日军,正是属于小西行长指挥的日本第一军!这个军,对于王子晋来说算是老熟人,因为他出使这一路上见过的几位日本大名,包括对马岛的宗义智,平户的松浦镇信在内,都属于第一军指挥,小西行长那就更不用说了。
接到这个消息,祖承训和王子晋都是长出一口气,他们等得也有点着急了!盘马弯弓这种滋味,本身也够紧张的,祖承训所部在这里一切准备就绪,甚至都开始很没良心地盼着平壤早日失陷了!
有情报网络的好处这时就体现出来了,张彪派人送回来的消息,比朝鲜方面的通报早了足足三天,以至于当朝鲜君臣狼狈地逃到义州,真正和大明一江相隔,再也无处可退的时候,居然就在义州城中见到了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等一千多大明官兵,而且这些大明官兵渡江到定州都有两天之久了!
话说王子晋他们怎么就说过来就过来了?祖承训手里拿着兵部给的旨意呢,不过这旨意上并没有明确的军事行动指示,而是传达了万历皇帝的旨意,让这帮辽镇大兵带着两万两银子和一些丝罗绸缎前往朝鲜来犒劳饱受战乱之苦的朝鲜君臣们。所以理论上,其实祖承训一个半月之前就可以过江的!
这一点,当李昖等朝鲜人听完王子晋的宣读,再把旨意拿到手上的时候,就明白了,那书面旨意上,日期明明白白写着呢,差不多都有两个月了!心里窝火也没办法,如今国家都要沦丧了,就指望着大明出兵挽救呢,哪还敢为这点小事呲牙?
于是眼光都望着王子晋,等着他说话。这就是先入为主了,虽然祖承训的官职更高一些,可是他们和王子晋更熟,而且这书生在两次接触之中,也显示出了高人一等的眼光和算计,甚至很可能对朝鲜的大小内情都了如指掌,否则他怎么会很突兀地提出李舜臣为三道水军都统制呢?
祖承训也不来抢这个风头,他和王子晋相处了这些日,大家关系处得很不错,而且他有一点很佩服王子晋的,这家伙主意太多了!几乎眼珠一转就是个主意,都能让人耳目一新,更让祖承训欢喜的是,他的主意有很多都是能帮着祖承训捞银子的!
比方说,今天王子晋就跟他说好了,一切由他来接洽,祖承训在旁边听着就好,保管有大大的好处等着。祖承训心里有了数,也就不在意什么发言权的问题,笑嘻嘻地在那一言不发,也看着王子晋表演。
王子晋交了圣旨,咳嗽一声,上前冲着李昖拱手道:“君王这可是蒙尘了,受苦了啊!咱们大明圣上是体恤臣子的,所以特命咱们带来这些银两绸缎,请君王点收?”
李昖一怔,下面满腹紧张的朝鲜大臣们都是一怔。这家伙上次来不这样啊,怎么这次一见面别的大事不说,就提数银子的事呢?话说这东西有当面点收的嘛?弄得跟市井商人交易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不合适吧天使大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