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评定间中静悄悄地，只有一个僧人在那里宣读着丰臣秀吉给大明兵部尚书石星的回信。他先用日文，然后再用中文，看得出来这次秀吉确实是用心思准备了，这个僧人的汉语相当了得，虽然和很多外国人学说中国话一样，由于缺少语言环境，会过多地使用书面语，不过到底还是能够词以达意的——对于高攀龙来说，这种语言或许听上去更亲切一点。

只是内容就不那么亲切了，信中一上来就高调地宣布了日军登陆七天之内的战果，朝鲜八道之一的庆尚道，居然就在这七天之中就被完全攻陷了！那位僧人还得意洋洋地宣读了日军的武功，比如攻下釜山城之后，将全城的朝鲜官民尽数斩杀，立京观以为功。

王子晋一边听一边摇头，砍的是朝鲜人的脑袋，他虽然比较痛心，可也没怎么激动。但是日本人这种作派还是令他非常鄙夷，你们不是要去抢地盘的吗？抢下来以后还要不要人种地，要不要人为你们创造财富？这么一上来就大开杀戒的，以后怎么指望朝鲜人能容忍你们的统治？只此一项，就决定了日军在朝鲜根本无法获得最终的胜利！

说到底，这个时代的日本政府和军队，都只是一种原始状态而已，虽然比较能打，但是对于政治、经济的认知，由于全民教育程度的低下，使得他们根本没有征服另外一个文明国家的底气。后世抗日战争时的日本，派到中国来的都是一群接一群的中国通，那才是真正的大敌。

听到这样的战报，场中各人都是表情不一，秀吉显然很高兴，但是德川家康就显得很忧虑，紧锁着眉头，不知道是不是在想着和王子晋所想同样的问题？伊达政宗则是冷眼旁观，好像这些都和他无关似的——其实确实关系不大，他在奥州的地盘被秀吉两次削减，从最高峰的一百五十万石缩减到了五十几万石，如今只能低着头咬牙偷生，对于秀吉的亲信们在朝鲜的成功也只能是悻悻然而已。

读到后来，才是秀吉给明朝的正式回应，他完全抛开了石星书信中保守而隐晦的言辞，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条件，那就是要将朝鲜整个吞并，然后向大明进贡，并且要求大明朝册封他为朝鲜国王。此外尚有和亲的请求，要求大明公主下嫁给他，至于恢复堪合贸易这种小事都只是理所当然地一带而过罢了。

信件读完，沈惟敬以下几个人都是面如土色，这小矮子长得跟猴子一样，居然如此猖狂地藐视天朝上国，竟然要大明公主下嫁！以高攀龙这样的有道之士，甚至都有冲动要爆粗口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朝鲜国王！沐猴而冠这个成语就是给你准备的！

要说秀吉的这些要求，最离谱的还是朝鲜国王这一项，这不单单是代表着将朝鲜的统治权正式移交给日本，更是移交给秀吉本人，同时还确立了大明朝和日本之间的特殊关系，因为大明朝只能册封他为朝鲜国王，而不是日本国王！这就意味着日本是游离于大明体系之外的国家，而秀吉则以个人的名义，从大明朝的庇护之下，夺取了原本是大明属国的朝鲜的统治权！这是对于大明朝权威的最大挑衅！

就在和尚将信件读完，还没有收起的一瞬间，王子晋就直起上身，正视着秀吉，大声道：“太阁殿，这样的信件，请恕在下等人不敢带回去呈给尚书大人。”

“你说什么？！”秀吉立时跳了起来，不过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失策，他跳起来还不如直着身子跪在那里的王子晋高！这使得他跳起来的举动其冲击力大打折扣，于是他索性从身边小姓的怀中把刀给拿了过来，一手按着刀柄，向前冲了两步，瞪着王子晋大喝道：“明国使节，你再说一遍！”

虽然只是个长相滑稽的猴子，本人从来没有以武力见长，但秀吉这一发怒，王子晋真正见识到了统一战国的天下人的风采，杀气霸气都是扑面而来，沁体生寒！可是，在还没有听完这封信的内容时，王子晋就已经有了决断，相应地也有了挑战秀吉的心理准备，尽管来吧，有胆子你杀了我？量你也没有这胆量，我背后可是大明！

他依旧直着上身，一瞬不瞬地和秀吉对视，朗声道：“天朝之人奉使他国，务以不失国体为要，所谓不辱使命者是也！太阁殿身为日本掌权者，乃有觊觎天朝之心，将如此羞辱我天朝上国的信件发还，在下若是就这么回去，这张脸也是没法见芸芸国人了，必当为大军前驱，与贵国大军决一死战，将这条性命填了沟壑，以免贻羞子孙！”

“好！”高攀龙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叫了起来。要说书生这种生物，猥琐起来很猥琐，可是执拗起来也是真执拗，高攀龙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当然是不大看得惯自己这几个同行者的，不过其中王子晋好歹是个读书人出身，又是自己的朋友李三才和顾宪成交待他要好好观察和拉拢的对象，因此观感稍好。

王子晋这一番话出来，高攀龙对他的印象可就不止是稍好这么简单了，那简直是刮目相看，这一股英雄气概，简直就是感天动地，乾坤变色啊！对着敌人的刀锋毫无惧色，严辞相对，甚至毫不犹豫地明言要决一死战，这是何等的决断，何等的气概！这简直就是胸中自有浩然之气啊！

孰不料，高攀龙居然还不是一个人在叫好，那边的德川家康也是发出了一声赞叹，然后抢上来，从秀吉的手中将那把刀给握住，笑呵呵地道：“太阁殿，在下就说明国使节慷慨豪迈，你这样吓唬他们是没用的吧？看来，那赌注你可是输给在下了！”

试探？几个人都楞了一下，王子晋却是心中冷笑，这哪里是什么试探，分明就是事先排演好的双簧吧，如果不能折服自己等人，就由德川家康这个老狸猫出来缓和气氛，然后再耍什么花招？无所谓，都使出来好了，硬有硬的挡，软有软的扎，眼放着我王子晋在此，定不叫你们讨了好去！

其实，他也是看人下菜碟，如果面前是织田信长，他多半就不会这么硬扛，而是换用别的方法了，原因很简单，信长那种人一旦发起脾气来，除了他的正室归蝶夫人之外，旁人是不敢从他手里夺刀下来的，那不就糟糕了？至于秀吉，终究是凭着出色的手腕才统一日本的，眼下还没有到他堪称残暴的晚年，至少还是处于可以沟通的阶段吧？

果然政治人物的脸色是变得最快的，刚刚还怒发冲冠一副要拔刀砍人模样的秀吉，被德川家康这么一插科打诨，登时就放下了刀，哈哈大笑着上前来抱了抱王子晋，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不愧是大国使节，果然是位勇者！听说前日，面对着立花家的早击铁炮，也是面不改色，实在是叫人钦佩啊！”

这事你老人家也关注了？王子晋暗笑，多半是淀夫人受秀吉的唆使，去劝说立花訚千代侍奉他不果，于是将前后所见的都报告了上去，自己和立花訚千代对峙的场面当然不能错过了。不晓得秀吉这番试探，有没有一些私心在里面？

总之是一下子就雨过天晴了，秀吉转身又回到自己的坐垫上，再度变脸，只可惜猴子脸板起来还是猴子脸，格外的难看：“明国使节，适才信中所说，我军在朝鲜势如破竹，并无虚言，若无大明军加入，本人有信心，可以在三个月之内占领整个朝鲜，到时候愿意与明国划鸭绿江为治，仍旧奉天朝正朔，年年朝贡，如何？”

这不是一样么？高攀龙正要义愤填膺地反驳，却被王子晋抢了先。开玩笑，自己用性命才搏来了这个对话的机会，怎能让你坏了事？先前秀吉的伎俩，只是试探和威慑而已，就是想要动摇自己等人的意志，现在才是大家开诚布公谈条件的时候，对面漫天要价，自己不妨就地还钱，可是要是还意气用事，表示唯有战争一途，那可要坏事了。

所以现在不是表示决心的时候，而是要拿出己方的条件来。说实话，在此来之前，石星也是给他们相当授权了的，不过这样的条件没有经过万历皇帝的首肯，不能落在文字上，只是个口头授权而已。

王子晋笑了笑，道：“敢问太阁殿，朝鲜国王何罪，朝鲜百姓何罪，使得太阁殿大发雷霆，如此兵威相加？我大明乃是朝鲜属国，如果朝鲜无罪而遭兵火，而大明束手旁观的话，那么大明对于其余三十多属国的威信何在？”

这个问题，当日王子晋就透露给小西行长了，看来小西行长很尽责地将这个问题转告给了丰臣秀吉。于是现在丰臣秀吉便很理所当然地道：“朝鲜杀我臣民，劫掠对马，又对在朝鲜的日本国商人百般欺压，其人无奈向我哭诉，本人多次向朝鲜国王申诉无效……”要找借口还不简单？政治人物最擅长的就是这一套了，秀吉一张嘴口才甚是了得，瓜拉呱啦地说了一通，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就此出炉，他还很大度地表示，如果明国使节当真想要这些证明的话，他可以把相关的证人和证据都交给明国使团带回国去。

王子晋听罢，只是微笑，一句话却让秀吉的眉毛又竖了起来：“照此说来，我大明连年颇受倭寇侵扰，杀我官民无数，大明天威是否也该是时候驾临日本列岛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