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感觉良好了一下,小西行长的气就顺了,然后心平气和地告诉王子晋:“尊使,不是我有意为难,实在这封信交到太阁眼前,恐怕太阁殿要大发脾气,实在是太不尊重他老人家了。区区封贡,怎能旌表太阁之功?”
王子晋不慌不忙地笑道:“小西大人,咱们做使节的,只管送信,把这封信交到丰臣太阁手中,让他老人家亲眼看过,这就是我的使命完成了。至于太阁大人高不高兴,回不回信,回信是讲和入贡还是提兵来战,那是另外的事,我就管不着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把声音微微放低,对小西行长道:“小西大人,我也看得出,贵国大军云集,这一战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指望太阁见了这封信就回心转意,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朝天子和兵部尚书石大人,也就是要一个态度罢了。嗯,就是一个态度……”
小西行长很敏锐地觉察到,这厮的话里有文章。态度?什么态度?不用说,就是日本对于大明朝的态度了。可是,这不是在信里都写好了吗?这家伙怎么还要这样说话?
他一面唯唯诺诺,似乎是听懂了,脑子里却飞快地转动着,陡然间灵光一现,不禁脱口而出:“尊使,难道说,如果我家太阁大人应允不与大明为敌,兵锋仅限于朝鲜境内,大明朝就会对我军进入朝鲜一事,视而不见袖手旁观?”
王子晋笑而不答,把手挥了挥,道:“信中有的,就在信中;信中没有的,我怎敢妄自揣测天意?”脸上却是一脸赞赏的笑容,笑得极为亲切,起码在小西行长看来是这样,因为这就是王子晋是商场上和人谈判是最常见的面具之一。
小西行长却是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坐不住。如果大明朝真的是这个态度的话,那他禀报到丰臣秀吉面前,这个彩头可就太大了。这等于是大明朝作出了许诺,默认日本对于朝鲜的进攻是合法有效的,并且会在事后追认啊!这样一来,朝鲜这一注大财不就发定了?
这么一想,小西行长也为书信中的内容找到了新的解释,那所谓的准许入贡,难道就是在说,一旦日本吞并了朝鲜之后,可以以朝鲜的名义向大明朝进贡,取代朝鲜在大明封贡体系中的地位?
今天的国际关系中,有所谓国际承认这一条,意思就是一个团体,在没有得到相当数量和等级的国际承认之前,是无法进入整个国际环境之中,和现有的国家平等交往的。当时没有这样的概念,然而在整个东亚都处于大明朝的封贡体系之下的现状,却决定了日本如果要想平安无事地一口吞下朝鲜这块大肥肉,就一定要得到明朝的认可。取代朝鲜的封贡地位,就是这种认可的最好标志!
小西行长喜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不过他还没有失去理智,这都是自己猜的,对面可没有明着这么说,况且就是明说了,出他的口入我的耳,没有旁证没有记录,能作数么?待要再追问王子晋,王子晋却怎么都不肯明说了,只说都在书信之中,除此之外自己一概不知。
小西行长不由得又皱眉,这不是暗地里谈判的架势啊,不然怎么都应该透露一点出来才对。最终还是王子晋说了一句话,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此时贵国大军未发,又不曾事先派人将朝鲜功罪告知我大明,诸事如何说起?”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们到底为什么打朝鲜?如果要知道我们大明对于此举的态度,起码派人过来通知一声,编也编一个理由出来吧?连这点功夫都没有,我们大明主动伸出手来向你们传话,已经是放低了姿态了,还想怎么样啊魂淡?
小西行长顿时汗颜,这才想起中国和日本之间许多不同之处,其中一点就是,中国打仗是讲究大义的,所谓得道多助,即便没有,也编一个出来。这不是对被攻打者的理由,而是对旁观者的理由,你理由找得不好,就得不到别人的支持,说不定就是几个人合起来打你一个的局面。
日本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只不过战国时代一打将近百年,百年中真的发生了很多事,使得原本的许多道德底线都被突破了,像上杉谦信那种打仗还要找个名义的,真心是不多了。所以很诡异地就是,这一仗开始打的时候,日本根本就没有想要给朝鲜找出什么罪状来,就是派了几波使者过去,很诚恳地跟他说,你们投降吧,投降就带你们一起去打大明,大家一起发财。朝鲜当然不干,不但不干,也不敢贸然把这个消息去报告大明,因为这实在太疯狂了,日本这么小一个国家居然要挑战大明!朝鲜根本就把这当成了日本有人在发神经了。
以至于直到现在,在经过了大明使节的提醒之后,小西行长才蓦然发觉,原来是我们OUT了,打仗不是这么打的,应该先找好罪状才行啊!要不说这低层次混得久了,人的层次会下降呢?下棋就是这么回事,你一直跟比自己水平低的人下,不知不觉自己的棋力也会跟着掉下去的!
现在小西行长算是服了,也真正觉得自己的视线开阔了,这次接引明国的使节,算是不虚此行,诚心诚意地谢过了王子晋和沈惟敬,然后才告退了,估计是把自己所得到的信息拿回去和自己的亲密党羽消化一下,看看到底怎么个应对法。
等他们走了,又让李鱼儿和张彪两位专业情报人员到左右打探着,沈惟敬拉着高攀龙和王子晋凑到一起,声音都压得极低:“王大人,你说,这日本大军都已经到了这地步了,咱们的缓兵之计还怎么用?”
李鱼儿和张彪两个,这一路上都在观察日本大军的状况。兵力部署什么的,这么走马观花一下看不出来,可是那些军队处于什么状态,是驻扎状态,是防守状态,还是即将进攻,这是很有些蛛丝马迹可以看的。根据他俩的观察,那些日本军队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已经收拾打点好了,马上就可以进入行军转移的状态,这显然就是要出征了,士兵和武士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但是与此同时,也有许多军营还处于驻守状态之中,活动比较少,除了一些日常的操练之外,看不到多么紧张。
两种状态相比,几乎是差不多的比例,而且越接近名护屋城,驻扎状态的军队就越来越多,出征状态就越来越少了。这也令俩人感到非常疑惑,这不像是马上就要出征的情形啊!
王子晋听完,也是楞了一下,然后才想明白,因为自己知道历史的缘故,他在认知的过程上和这些人相比是有些断层的,也就造成了一些盲点。便解释道:“嗯,这不奇怪,丰臣秀吉此次攻打朝鲜,国中并不是铁板一块地支持,最为积极的,也就是他手下那些从龙之臣,因为日本地方狭窄,用来酬庸从龙之臣的土地不够,但是全国基本安定,又不好贸然发动战争,所以就只得向海外进攻,朝鲜便是不二之选了。”
几个人一边听,一边点头,但是还是一脸的不解。沈惟敬还好些,他好歹懂日语,又和日本方面有过多年交往的经验,对于日本的形势不是那么隔膜,其余三人就差得远了。王子晋只得再耐心地给他们做扫盲工作:“此次秀吉侵朝大军,多半都是关西和九州一带的诸侯居多,关东和陆奥等地的大名虽然也做了动员,但是并没有安排先期出发,只是当作预备队而已。喏,你二位所见到的那些围在名护屋城周围,看着不像要出征的军队,多半就是这些关东大名的部队了。至于真正要出发前往朝鲜的军队,此时该当已经陆续前往港口准备登船,甚至先锋队已经上了对马岛也未必可知。”
这么一说,几人就觉得有理了,心中更增忌惮,日本居然动员了这么多兵力!大明朝就算出兵,要花费多少代价才能打得赢?沈惟敬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任务,这个什么缓兵之计,人家都要上船了,自己再来搞这个缓兵之计,哪里有什么把握?
他就盯着问王子晋,这个主意本来就是你出的,现在情况这么严峻,你要负责啊!
王子晋不慌不忙,话说只要是有他这么多的资料,想要动点小心思迷惑一下日本方面,简直是太容易了,问题就在于这种事情都是诡道,可一而不可再,所以手里的筹码要想好了如何打出来。
被沈惟敬问得紧了,王子晋便笑道:“沈大人,你别急,咱们这一次来,就是要给日本这边施加些压力,同时也给他一点希望。呐,就是方才我给那小西行长的错觉了,如果能够得到大明的支持,可以自由切取朝鲜的土地,这是多大的诱惑?如果大明幡然震怒,百万大军冲入朝鲜,这又是多大的威慑?两相权衡,就足以影响日本的许多决心了,管保他们就算是上了朝鲜三千里江山,大开杀戒了,也要瞻前顾后地做人,这不就是缓兵之计了?”
沈惟敬听了,也觉得有礼,高攀龙可不干了,正色道:“王大人,你乃是天朝上国使者,对待属国,可不能一味行这等诡道,还是该以大义责之,否则夷狄纵使能降服一时,久后还当作乱,那可是你的责任呐!”说得倒是语重心长的。
王子晋这个腻味,现在时代不同了大哥,西方的大航海时代都过去将近一百年了!整个地球正在渐渐走向一体,你到苏州和松江府去看看,那里的贸易商眼光都会放到欧陆和美洲去了,就你们这些读书人还拘泥于圣人的学说,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无锡人!
要说圣人的学说,并不是说不好,而是时势变化,几千年下来,中国和中国人的生存环境都一直在发生变化,这一套东西虽然也在变,可是终究是有其极限的。就如何处理国际关系而言,当中国为核心的东亚文明在明末和西方文明发生交集的时候,儒家这一套显然就很不合时宜,比方说澳门被事实占据,就是一个明显的事例,在儒家的学说中,根本都还没有意识到国土和边境线的概念,更没有地缘政治应有的理念。
日本和朝鲜也是一样,如果是用儒家的学说来衡量,其实这事大明朝都不应该管,两个属国打架么,现在这两家都闷声不吭的,哪一家都没有找大明来出头,那就让他们打去好了,关我大明什么事?持这样观点的人,王子晋在兵部尚书府里就见过好多!
他想了想,决定正视这个问题,稍微敲打一下高攀龙,于是便正色道:“高先生此言差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