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的朝鲜战争,历来是个有争议的话题,因为战争的代价,对于那时刚刚建国,脆弱无比的新中国而言,确实是太沉重了,几乎就是靠着百年屈辱的历史之后,一股“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精气神给扛下来的,所以大将军情不自禁,写下“志愿军万岁”这样的话,那是真的被志愿军的英勇给打动了,百战雄心也要为之动容!
王子晋从小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自然是心有戚戚焉,对于朝鲜在中国战略版图上的重要地位,也是持的鹰派态度,那就是绝对不容有失,不惜一战!从中国历代统治者的选择来看,基本也都是这个态度,只要朝鲜生变,那就是一个打字,就连满清都不例外。
过江的时候,他是双眼落泪,儿时的记忆,心中的热血,再加上穿越时空历经坎坷,最终鬼使神差走上这样一条道路,当真是情难自己,两行热泪洒入了春天的鸭绿江水中。旁边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包括沈惟敬在内。
不过沈惟敬现在对王子晋是曲意示好,自然不来触他的敏感之处,只是自己暗中嘀咕,这小子难道在朝鲜有老相好?还是在日本?要不怎么一过鸭绿江就流泪了呢?
他不敢问,可有敢问的人,刘阿三和六阿四是从苏州就一直帮着王子晋做事的,甚至帮着跛爷把王子晋从雪地里扒回来也有他俩一份,因此仨人没事的时候说说笑笑,基本上是百无禁忌,原本王子晋来自现代,又是混商业圈子的,也不讲究上下尊卑的身份,大家都是大茶壶,大茶壶都是一家人么。
下船之后到义州歇脚,刘阿三晚上就提着一壶酒敲开了王子晋的房门,笑嘻嘻地一扬酒壶:“春寒料峭,朝鲜这地方居然比辽东还冷,来壶酒驱驱寒?”后面跟着六阿四,他的话比刘阿三少很多,望着王子晋只是笑笑。
王子晋可是商场上久经考验的,喝酒不认怂,也看出刘阿三有话说,便让了进来。摆开酒菜三杯下肚,这话就说得热络起来,刘阿三紧着往“鸭绿江之泪”上扯,他也是和沈惟敬一样的猜测,王相公莫非是来朝鲜想起老相好了?是不是还有私生子在这边流落?
王子晋哭笑不得,这真是大茶壶的职业素质啊,一有事就往男女关系上想!真实理由当然是没法说的,他想了想,就道:“我是雪地之中逃得残生,又被王阁老逐出江南远走京城,看似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兵部尚书府如、宁远伯府,我都是座上宾,其实和丧家犬何异?如今还好容易有一个再起的良机,一过江便是见真章的时候了,一时心旌摇动,不克自持,所以落泪了。你呢,这一趟辽东,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啊!”
刘阿三听了,只是点了点头:“王相公,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次朝鲜有事,正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时机。”王子晋不免凑合两句,什么需要大家一起努力之类的,最终干杯完结。
再放下酒杯时,刘阿三的矛头却转向了六阿四:“小四啊,刚才我去你房里叫你出来喝酒,你捧着本书在那里流泪,又是为何?”六阿四识字,这件事王子晋是知道的,因为刘阿三也识字,而且识得还不少,甚至从言辞中可以听出,他们还读过儒学的经典著作,文化水平比其余那些多半都只懂得看账本和春gong小说的大茶壶同行们强出几十条街。
不过捧着本书落泪,你六阿四平时不哼不哈的,没看出来居然还有这么文青的一面?简直就是大茶壶之耻啊,我们大茶壶不是应该流精流脓都不流泪,早就把人心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不然怎么和小姐们合起伙来欺骗嫖客的感情?
六阿四显然也对此很是窘迫,企图用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来蒙混过关,然而当刘阿三严正指出,那本书并不是什么诗词歌赋或者小说话本,而是几位先代大儒的论点采撷时,王子晋也发觉了蹊跷之处,六阿四终于是躲不过去了。
看了看两个难得投契的大茶壶同行,六阿四叹了口气,才开口道:“这事,说来话就长了……王相公,三哥,你们可曾知晓,这姓六的,源流何处?”
中国人的姓氏,向来是有些说道的,即使原本没有说道,若是家族中有人发迹了,多半也要整出些说道来。大明朝太祖朱洪武,在这一点上也不能免俗,曾经企图和朱熹家族拉上关系,只可惜人家不给面子,朱洪武倒也没勉强,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出身贫寒的事实给写进了史册。从这一点上来说,朱元璋不愧是一代雄主,颇有武则天立无字碑的气魄。
跟朱熹拉关系那是小事了,唐朝李家修家谱能修到老子身上去,那才叫厉害了。从这上头也可以看出,古代人对于自己姓氏的祖先溯源是何等重视。
然后王子晋认真地想了想,再认真地摇头:“不知。请教!”从他一开始认识六阿四,大家通名时,他就很奇怪,这个六姓从没听说过,是不是原本姓陆的,自己听错了?因为古代一直都是用陆字,就连数字也是,六和陆到了明朝在账本上还是通用,不然后来的大写数字中怎么会用这个陆字?
可是六阿四是很识得些字的,他还亲手给王子晋写过自己的姓氏,确实就是这个“六”字,王子晋大感好奇,可是一直都没找着机会问。如今看来,这还真有说道?而且是早已认识他的刘阿三也不知道的说道!
六阿四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六”字,看看俩人,随即在那个“六”字右下一点上,再加了一个弯勾。王子晋一怔,刘阿三已经说了出来:“方?小四,你家祖上原本是姓方?”
六阿四沉重地点了点头,咬着牙才把几个字给吐了出来:“是,姓方,方孝孺的方!”
方孝孺!王子晋恍然大悟,怪不得阿四姓六这么古怪,原来是方孝孺的后人!
方孝孺,乃是明初著名的大儒,朱棣的谋主姚广孝称为天下读书种子,可见地位之高,桃李满天下。此人乃是建文帝的老师,帮着建文帝削藩出了不少馊主意,结果藩削到一半,靖难大军杀过来了,建文帝不知生死,朱棣登基为帝。
此种削藩的铁杆,朱棣恨之入骨,方孝孺和黄子澄、齐泰等人是第一批被杀的建文功臣。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孝孺之死大伤其门生弟子之心,再加上朱棣对建文群臣杀戮之惨也实在是有些过了,所以后来就传出是成祖朱棣靖难成功之后,要他草拟登基诏书,方孝孺不愿意,因此激怒了朱棣,发出史无前例的“诛十族”之令。
王子晋是个历史小白,没有认真考据过这种问题,所以传言怎么说,他也就怎么信,甚至他还一度以为,方孝孺是桐城方氏的人,因为清朝时这个家族的人读书也很厉害。不过按着眼前这个六阿四的说法,貌似方孝孺的十族没有被杀绝?想想也是,春秋时屠岸贾那么凶,程婴杵臼还能保个赵氏孤儿下来呢,要杀绝人家十族哪有那么容易?朱棣靖难时杀了那么多人,局势太乱,一时忙不过来,有几个漏网之鱼也是难免的。
六阿四一面说着,语气森森地,眼圈也红了:“祖上逆了朱棣,全族被杀,尚有一二血脉在外得脱,我先祖不敢在老家住,改名换姓远走他乡,舍不得这个方字,便去勾取直,从此全家改姓为六。虽然仍旧诗书传家,却不敢再读先祖之书,更不敢外出应试,一直隐居乡间。我年幼时,只因不忿满腹诗书无用武之地,遂愤而出走,流落苏州进了云楼。直到七年前,当今圣上下诏昭雪,并建褒忠祠于南京应天府,我才出来到南京拜祭先祖,只是这个姓,也不想再改回去了。”(作者注:方孝孺后人改姓六避祸,乃据本人大学同学所言,因为她就姓六)
王子晋和刘阿三听了,都是半晌无语。快两百年前的事了,不管杀十族这事是不是确有其事,方孝孺被凌迟处死,显然不假。而万历皇帝为方家后人平反,这事王子晋可不晓得,他历史小白么。
刘阿三呆呆出了会神,才端起酒杯来,冲着六阿四平端道:“小四啊,咱兄弟俩十几年的交情了,也没有听你说起过。来,就冲你这忠良之后,敬你三杯!”说着稀里哗啦,先干了三杯,这酒是塞外的酒,驱寒为主,讲究个烈性,刘阿三这三杯下肚,脸也红了声音也粗了,俩眼都有点发直。
六阿四也是慨然饮了,叹道:“忠良之后,有什么好处?一到改朝换代,先杀忠良!我今日所见的书籍,乃是先祖所编篡的前代大儒学说,大明国中早已难得一见,倒是这朝鲜僻壤还有流传,因此睹物思人,叫王相公和三哥见笑了。”
王子晋还没来得及说话,刘阿三把手一挥,大着舌头喊起来:“见笑?我有什么资格笑你!你是忠良之后,我是叛贼之后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