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瞻缓缓睁开眼睛。
洞府中的灵气剧烈旋转,以裴瞻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灵气旋涡。
裴瞻双手掐诀,运转功法,将灵气沿着经脉冲刷,直到外界的灵气平息,完全吸纳。
成了!
就算裴瞻已经掌管神造化宗百年以上,此刻也不禁喜形于色,他早年为了护住神造化宗,强行渡化神劫,虽然成功,但百年来境界一直不稳,紫冥雷劫的余威经久不散,时不时在经脉中作乱。如今,他因为小师弟那一个“道”字若有所悟,仅仅闭关几个月,化神初期已然稳定,还有突破的迹象,不仅如此,当年强行渡劫的暗伤也消弭大半。
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欣喜。
还得好好感谢一下小师弟,裴老父亲琢磨着,不知道小师弟在他闭关时有没有习惯宗门生活,拂衣粗手粗脚惯了会不会照顾不好小孩……
裴瞻呼出一口气,停下运转功法,终于打开他闭关时石府的大门,门外早有童子等待,连忙弯腰见礼:“迎掌门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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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灵舟在天边划过,舟体纯白无瑕,只在船头上刻了两个大字——天衍。
文曲看见远处绵延的群山,防御大阵的阵法隐隐闪现,将里面护得严严实实,恍若世外桃源。
“哒、哒、哒……”
一位老妪拄着高高的拐杖,走到文曲身边,她扎着妇人髻,满脸皱纹,眼睛却是明亮,不难看出年轻时的样貌,她与文曲并肩而立,缓声道:“那便是当年以‘造神’闻名的神造化宗?”
“是,”文曲双手背在身后,青色道袍随风作响,“古籍记载,神造化宗开山祖师曾夺天地造化打磨出一个傀儡,仿佛真人一般,并以此证道飞升,后来,便改名神造化宗,意为造神。”
老妪笑道:“所以你在看完那卷玉简后,想神造化宗是否又出现了如他们祖师那般惊才绝艳之人,才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见人家。”
文曲被说中了心事,仍坦然自若:“是又如何?”
“不如何,”老妪摇摇头,如少女一般眨眨眼,“只不过,你骗得了破军却骗不了我。”
“师兄,你道心乱了。”
道心,是一个修士的根本,若不能坚定道心,那道途必然坎坷。
天衍宗贪狼星,主杀伐,最擅窥探,一针见血。
文曲沉默。
灵舟按照既定的轨迹向前,如同此时的文曲,他渴望与编写玉简的修士论道,又怕见到他,让自己坚定了几百年的道心轰然破碎,连带着天衍宗的存在都变成一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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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机突破了?”裴瞻听着童子为他说明闭关以来宗门里发生的大事。
沈梦机是裴瞻首徒,在筑基巅峰已经两年,裴瞻知道突破这事急不得,要圆润贯通才是,只是可惜,徒弟突破金丹,他这个当师父的没在身边。
除却沈梦机突破,还有裴瞻念叨的小师弟,先是在茕顾峰种田,又开课讲阵法与符文,召集弟子做了许多凡人也能用的灯盏,最后竟然连狼王寻苍也给弄回来了。
童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兴高采烈地讲着小师叔让狼王寻苍去给剑宗贺长越送东西,结果狼王强闯剑宗,惹得守门长老以为是敌袭,剑宗掌门外加几个长老齐齐出马,最后才知道是一场乌龙的光荣事迹。
裴瞻:“……”
他觉得他不应该担心小师弟的,看看,拂衣的茕顾峰被半块陨铁买下了,狼王帮忙跑腿,弟子们觉得小师叔天下第一好,还编了一卷关于阵法符文的玉简。
玉简中所教的东西,就连裴瞻也觉得恍然大悟。
听说陆衍今天有课,不如去茕顾峰看一看小师弟是怎么讲课的。
这么想着,没等动身,裴瞻忽然仰头看向天空,神识似有所动,裴瞻叮嘱道童不要声张,身影一闪,便立于防御大阵之外。
与此同时,一尘道人与一问道人负手而立,三人望着同一个方向,似乎在等在什么。
白玉灵舟从层云中探出一个头,最先露面的,是船头上“天衍”二字。
“天衍宗。”
裴瞻已经稳定的化神威压化成一束,直指灵舟:“几位未有拜帖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一尘道人小声念叨:“天衍宗不是自诩避世吗,让他们出门跟要命似的,怎么一下子出来三个?”
灵舟之上,文曲感受到属于化神期的威压,暗暗赞叹神造化宗后继有人,他手执一卷玉简,声音中带了灵力扩散,朗声说道:“我欲拜访贵宗,不妥之处,还望见谅。”
一问道人向前一步,嘴角勾起:“原来是文曲师兄。”
灵舟越来越小,三道流光落下,灵舟被收于掌中,文曲为首,贪狼和破军在后,形成品字型站位。
文曲见到一问道人颇为欣喜:“一问师弟有礼,多年不见,还请师弟们和裴掌门恕我唐突。”
身后的破军与贪狼也一一见礼。
人家礼数不错,无可指摘,六个人面对面,一问道人开口:“不知几位前来有何贵干?”
文曲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卷玉简,问道:“不知此卷玉简是哪位道友所著?”
一尘道人都用不着神识,一眼就瞧了出来,心思一转便知道发生了什么,说道:“我徒弟主编,有什么问题?”
天衍宗建立之初,便主张窥探天机,摸索天地,极擅长卜算,符文阵法自成一派,这个宗门里的人不出来,别人也进不去,导致这个宗门窥探到天机时就快一步,窥探不到时就慢一步。
一尘道人少年时游历修真界,遇到过几个天衍宗出来的弟子,无一不是神神叨叨,只认天衍宗的阵法与符文一道才是正统,若是打破他们这种想法,能当场表演道心破碎。
若是陆衍在这里,一定能准确形容出来,宅且玻璃心。
尤其陆衍从万千阵法中总结出的规律,与天衍宗整个宗门的道意相悖,想也不用想,天衍宗这几个长老,一看就是来理论的。
一尘道人护短,他家小徒弟才几岁,对面那仨想欺负人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地盘上。
文曲不是傻子,当然能看出来一尘道人神色中的嫌弃,天衍宗确实盛产玻璃心,文曲算是七位长老中最玻璃心的一个,此时为了日后道途坦荡,也为了天衍宗,在玉简流传至修真界之前,他必须走这一趟:“原来是小师侄,果然英雄少年,实不相瞒……”
一尘道人打断:“别,我徒弟还小,你还是瞒着吧。”
文曲:“……”
这话怎么接。
贪狼主动接过担子,平和说道:“一尘师兄莫怪,小师侄此卷玉简初看实在是振聋发聩,我等亦有所收获,故此前来,想与师侄论道一番,各自交流。”
一尘道人到底没忍住:“你们一把年纪了欺负小孩,还要不要脸。”
裴瞻深有同感。
修士年纪一般百年起步,天衍宗三人理解中的“小孩”跟真正的小孩差别可大,他们辈分高,修为也高,遇到小辈或者修为低的也会称一声“小孩”,能编出这等玉简的师侄,肯定是天才中的天才,必定筑基以上,境界甚至可能更高。
原谅一群宅吧,一尘道人收徒弟的时候压根没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个宗门。
于是天衍宗一行人更想不到,师侄入门还不到一年。
最终一问道人出来打圆场,他空荡荡的眸子中映不出光亮,却奇异地含着一丝特别的意味,主动为这场对峙做了决定:“既然如此,诸位宗内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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茕顾峰,正是陆衍定下的每五天一次的授课时间。
讲了许多次课,陆衍决定进行一次随堂测验,卷子是他亲自出的,题目都是讲过的,茕顾峰有一个算一个,只要听过课的,一个也跑不了。
——除了拂衣,她境界高跑得快,没人能追上。
考试包括海陆空三兄弟。
半残废的皎如烟咬着笔头,把玉简平摊在浴桶边缘,晕头转向如同一条死鱼。
酷炫狂霸拽的寻苍一手变成狼爪,开始怀念送快递时单纯的快乐。
来茕顾峰最早的打工鸟鹤年下笔如有神,至于对不对,就不在考虑之中了。
剩下的弟子们有的抓耳挠腮,有的苦思冥想,有的自信满满。
学渣还是学霸,看表情就行。
陆衍看着时间,敲了一下铜锣,哐当一声:“时间到,现在所有人不准动笔,检查有没有写好名字,现在交卷!”
玉简这种好东西简直是为了考试而生,只要用神识刻画一卷,剩下的都能无限复制,批卷子更简单,神识一扫,对错清晰明了。
天衍宗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们背对着陆衍,俯视整个茕顾峰。
茕顾峰本来充满着剑修式的粗犷,此时地面平整,身穿统一道袍的弟子们腰背笔直,似乎在准备听谁的训诫。
一直憋着没说话的破军感受到不同的气息,络腮胡一动:“妖修?”
天衍宗一向看不上妖族中的“强者生存”理念,妖就是妖,再有一个人型,永不会有人性。
可是在这小小的山峰中,三个各有强弱的妖族,竟然如此和谐?
一尘道人懒得搭理,在看到陆衍时眼睛中饱含笑意,骄傲地伸手一指:“看,那是我徒弟!”
天衍宗三人顿时精神一震,睁大眼睛寻找,总算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见一个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
一尘道人努力打击:“我关门弟子,道号不破,入门半年,刚好五岁半。”
五岁半。
破军抓下一把胡子。
贪狼捏紧手中拐杖。
文曲捂住自己一颗玻璃心。
哗啦一声,碎了。
脑海中不停回荡一尘道人那句“欺负小孩要不要脸”。
“要不要脸……”
“不要脸……”
陆衍还不知道有人在看,他坐在大石头上,面前摆着一张桌子,所有卷子都在这里,陆衍拿起最头上一卷玉简,叫名字道:“皎如烟,白卷,等答案发下去课余时间抄一百遍。”
皎如烟毫无反抗之力,把自己沉入水中,呆滞吐泡泡。
“寻苍,乱涂乱画,抄一百遍,兔子供应减半!”
之前陆衍照着种灵米的方法,画了聚灵阵养兔子,效果很是不错,肉嫩多汁不说,当中蕴含灵气,是寻苍最爱。
天衍宗再怎么避世,也听过狼王寻苍的大名。
妖力强大,难逢敌手,凶狠暴戾,无人敢惹。
凶狠暴戾无人敢惹的狼王十分硬气地讨价还价:“我多给你送两件快递,不准少我兔子!”
陆衍把卷子放一边:“一百遍不能少。”
寻苍翘起二郎腿:“成交!”
天衍宗一行人:“……”
陆衍拿出下一份:“鹤年小同志卷面不错啊,只错两道题。”
鹤年喜滋滋亮出一口大白牙,什么鲛人,什么狼王,都不是他的对手!
陆衍一份一份批完,最后拿到沈梦机的卷子,惊喜道:“二机满分,超棒!”
沈梦机乖巧露出一个笑容。
半空上裴瞻竖起耳朵,与有荣焉挺起胸膛。
不愧是我徒弟!
批完卷子,陆衍把玉简各自还回去,亮出小黑板准备讲题:“听课听课,做完题当场消化,下次考试犯同样错误一道题抄一百遍听见没有!”
弟子们吼得超大声:“听到了!”
陆衍的课讲究深入浅出,他没有什么架子,一边讲一边用黑板演示,所有题从里到外讲得明明白白十分透彻。
文曲静静听着,神色愈发严肃。
若说他刚刚对这样一点的小孩有所怀疑,现在全部化作满满的敬意。
世上果真有天纵奇才。
下课后,弟子们一个接一个下山,只剩下三个妖修和陆衍。
陆衍慢悠悠收起教材,在寻苍的提示下抬头,漫不经心说道:“几位,听课收钱。”
文曲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恍惚中看到里面有万千光影交缠,他顾不得什么,率先落下,郑重行礼:“天衍宗所属,请求论道。”
陆衍疑惑:“你是?”
文曲僵住。
哦,他忘了,师侄是个真小孩,不一定听说过天衍宗。
文曲只感觉一颗玻璃心,哗啦一声,又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