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怎会想到这里居然还躲着一个人,更何况此时作贼心虚,不由得两腿一软。鲁真这才看见他的长相,竟是先前出客栈时遇到的那三个乞丐中的一个。这人四十岁上下,一条腿瘸着,衣衫褴褛,浑身瑟瑟发抖。
鲁真叹道:“原来是你。怎么,你真的要去害人?”
那人直接瘫在地上,连连磕头:“求求这位小爷,千万不要去告诉卢老爷子,小的不敢去害他,万万不敢了。”鲁真点了点头:“你知道我认识卢爷爷。我进卢府的时候,在后面远远跟着的果然就是你。”那人咦了一声:“原来瞒不过小爷您。”鲁真微微一笑:“你这条腿太不灵便,本就不适合做跟踪别人这种事。”那人低下头去。
鲁真道:“不管你要选哪条路,我都绝不会让卢爷爷出事。希望你记着。”那人忙道:“记着,记着。”鲁真笑道:“那便好,散功药交给我,有没有意见?”那人连连摇头,双手奉上。鲁真将药收在怀里,又问:“我问你,你们方才说的常爷,是什么人?”
那人一怔,连忙答道:“距这座城镇往南不远的地方,有个常家庄。庄主就是那位常爷,具体叫什么,小的也没处打听,只知道家里特别有钱,而且打手护院雇了好几百。听说他们是放高利贷为生的。”鲁真点了点头:“那怎么会与卢家结了仇?”
那人道:“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卢老爷子占了常家的地,常爷想让卢老爷子归还,卢老爷子不干,还动上了手。常家的大少爷的两条腿好像被打断了。”鲁真哦了一声,笑道:“卢家占常家的地?嗯,难以想象。”
那人道:“小的其实也不信,卢老爷子是个正直的大好人,万万不会占别人的便宜。只是常家一直对外这么说,卢老爷子也没怎么反驳,只是每次常家来抢地,都被打了回去。常爷不是个肯吃亏的人,就花钱在外面雇了江湖人物,要害卢老爷子。”
鲁真点头道:“刚才走掉的那个,就是雇来的?”那人点点头:“常家好像雇了好几个,只有这个跟小的有过接触。剩下有两个有一次曾经跟那位大爷一同来过一次,那位大爷跟小的说话的时候,那两位一直都远远看着,好像挺不屑那位大爷的。”鲁真笑道:“你倒挺细心。只是,我看你也不像是有多糊涂的人,既然住在这里,为何有事不找卢爷爷帮忙,却要去借常家的高利贷?”
那人哭丧着脸道:“小的一家四口辗转流浪到此,人生路不熟,在认识卢老爷子之前,就被常家的人给骗了。那时候小的觉得常家的人很是大方,只是时间一久,才终于缓过味来。如今利滚利,小的已欠了常爷不少钱,只怕是要二十年的饭也还不起了,实在不敢违逆常爷的吩咐。”鲁真道:“你到底欠了他多少钱?”那人道:“有二十多两。”
鲁真心道:“幸好不是六十六文钱。不过欠二十多两,真够多的,看来在这方面,我是帮不了他了。”又道:“这点钱,想必还是难不倒卢家。”那人苦笑道:“小的已做了许多对不起卢老爷子的事,实在没脸去求卢老爷子。”
鲁真心想:“卢爷爷多半不会在意这种事。只是有一件事很是不解,离家前我爹明明告诉我说卢爷爷很不喜欢有人脏兮兮地站在自己面前,可是今天听这两人说话,他竟会去这乞丐家好几次,莫非十年过去,转了性子?”问道:“卢爷爷不是经常去你家吗?我想应该无妨。”
那人道:“小爷您既是卢老爷子的熟人,小的便不瞒您了。卢老爷子有一种病,这病比较古怪,一般的大夫都不认识。正巧小的家里的老娘也患有这种病,而且知道医法,虽不能彻底治愈,但缓解发病时的痛苦,还是能办到的。卢老爷子偶然听说这事,便亲自来过我家几次。小人家里的老娘知道医法,但却没钱抓药,幸好有卢老爷子在这方面周济,不至于再向常家借钱,增加债务。只是已经受了卢家的周济,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再向卢老爷子要钱还债。”
鲁真嗯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只是你不肯去求卢爷爷,这债务你要怎么还?莫非真要全家人被常家的人抓去喂鱼?”那人一脸苦相。鲁真叹了口气,心想:“那该如何是好?我又没那么多钱。难不成我要半夜去劫个大户什么的?还是说,干脆一个人去把常家庄烧了,断了他们追债的可能?呃,这种事我办得到么……”
他不愿再想那么多,只好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这边的事就先放一放。若常家的人真要来抓你喂鱼,我虽不一定打得过他们,帮你们逃个命应该还是可以的吧。至于卢爷爷,他老人家本事那么大,自然不会怕他们了。只要不暗中下毒什么的,我其实也不担心。”
那人磕了一个头:“小的这种没用的人,让小爷您费心了。”
鲁真笑道:“我可不觉得你没用。听刚才的话,你不是还有个老婆吗。乞丐也能娶到老婆,其实你这家伙挺有本事的啊。”
那人叹口气说道:“小的腿瘸以前,也是有过正经营生的。发妻在小的残疾之后,没有带着孩子走掉,甘愿跟着小的过讨饭日子,小的确实是个没用的人,是小的的妻子不嫌弃小的。”
这话说的让鲁真心生敬重。他点了点头,问道:“大哥贵姓?”
那人惶恐道:“不敢,不敢,小的姓赵,在家行大,小爷叫我一声赵大就行了。”
鲁真一怔,随即一笑:“原来是天子的同宗。”说得赵大连呼有罪。天子姓赵,乞丐也姓赵。最高贵的人和最卑下的人竟是同宗,这话说起来,虽谈不上是杀头的罪名,毕竟不好听。鲁真不再开他的玩笑,说道:“我去赵兄家看一看,拜一拜令堂,也见一见你家那位情深义重的嫂子。”
赵大不敢怠慢,在前引路。他这般客气,鲁真虽不以为意,时间长了也多少有点不舒服。自己毕竟不是什么名门子弟,只是因为认识了卢雨时,便要受人这等高看,终究有些心虚。不过若是说出来,这赵大又要嗦半天,便索性闭口。
所幸赵大所住的地方并不太远,拐了两个胡同便看见了。说是“家”,其实不过是自己搭的一个简陋棚子,巴掌大的地方,只有几张铺盖而已,一位看不出多大年纪的老妇人躺在其中一张铺盖上面,旁边有个女人和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在照料着,三个人全都衣衫褴褛。
鲁真叹口气,他本也不指望一个乞丐的住处能有多好,这种情景,倒是在他意料之中。只是看见棚子的一刹那,不免也有点埋怨卢爷爷,既然已经来过很多次这里,看见这样的一家人,总该帮上一帮。
赵大看见家人,便拖着瘸腿跑到那老妇身边,问道:“娘,怎样了?”
那老妇微微睁开眼,看见是儿子回来了,张开嘴,小声说道:“冷。”
赵大一惊,转身问妻子:“没吃药吗?”
那女人摇了摇头,一脸愁苦表情。赵大点了点头:“是了,药今天早上就吃没了。”只听见那老妇呻吟了一声,赵大慌忙看去,那老妇身子发起抖来,想是非常痛苦。
赵大看得揪心,商量道:“娘,我还是去求卢老爷子帮忙吧。之前的药就是他帮我们买的,我们再去求他一次。”那老妇一边发抖一边摇头。赵大再三哀求,老妇只是不依。
鲁真皱了皱眉头,走上前问道:“为什么不肯找卢爷爷帮忙?有什么原因吗?”
赵大叹口气,说道:“我娘生性执拗,说决不可欠人人情,以免到最后别人要催讨时,我们还不起。若只是平常时候向路人讨钱,给钱的都是每天从那里走过,偶发了同情心,恰巧身边有些闲钱可以施舍,并非存心施恩,那便无妨;最怕的是与自己无甚关联的人,突然间给了你莫大的恩惠,那便是在花钱买你为他效力,万一我们还不起,那一辈子就都要不得安生。卢老爷子之前因为在小的这里得到了药方,所以我娘认为不算欠他人情,便接受了之前的那一大笔药钱,只是这一次,那笔钱既已花完,我们便没有理由再去求卢老爷子施舍了。”
鲁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们不过是怕,怕欠别人的东西还不起而已。”
赵大哭丧着脸道:“先前那一次,小的因为没有听老娘的话,向常家借了高利贷,到现在也脱不了身,小的已经在老娘面前发誓再也不做这种事了。”鲁真怒道:“人眼看着都快不行了……你们还在纠结这个!”赵大垂下头去,不敢回嘴,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充满纠结。
鲁真叹了口气,问道:“那药很难买到?还是很贵?”赵大道:“药方倒简单,要抓的药在这镇上就买得到。药钱也不贵,毕竟都是普通的药材,按照特殊的比例搭配出来的。只是即使是这点钱,我们……我们也……”鲁真一把抓住赵大,说道:“你和我一起去药铺,至少把今天要吃的份量买到手!”
赵大张口结舌:“可是……还是要欠小爷您的人情……”鲁真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这世上还有比你自己娘的命金贵的东西吗!”
赵大低头不语。鲁真强拉着他离开。先前来的时候,经过这镇上的很多地方,药铺的所在他也记着,便一路拉着赵大走过去。赵大一开始还挣扎两下,后来终究想救自己母亲,也心急如焚地跟着过去。
两人急行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来到一间药铺外面,鲁真问道:“这里就能买到?”赵大点点头。鲁真道:“进去。”
人命关天,而且还是自己的亲娘,赵大也不敢耽误时间,跟着鲁真进了药铺。药铺伙计见是一个布衣少年和一个中年乞丐,不禁皱了皱眉头,但毕竟也是客人,懒洋洋地过来招待。
鲁真没时间挑他的脸色,急着让赵大抓药。赵大从怀里把药方掏出来,递给那伙计。伙计照着药方念了念,嘴角不禁一歪,果然都是最便宜的药,而且只买了一天的份量。鲁真着急,说道:“快抓药!”伙计冷笑着应了一声,拿着药方到一边去称分量。赵大满手都是汗,不知他此时是怎样的想法。
不多时,那伙计将药方递还给赵大,又将称出来的几样药材一一包好。鲁真道:“多少钱?”伙计懒洋洋地道:“便宜药,能有多少钱?十五文,加二十二文,加二十文,再加上十一文,一共是……六十六文。”
鲁真从怀里掏钱的动作顿时一僵:“多少钱?”
“六十六文。”伙计不耐烦地答道,看了看鲁真的表情,脸上露出一丝哂笑:“怎么,六十六文都掏不起?”
鲁真不语。赵大在旁边已经急得不行,催道:“小爷?”鲁真笑了笑,说道:“六十六文,还真是巧。”说着将钱袋从怀里拿出来。
这钱袋里不多不少装的就是这个钱数。鲁真将钱从袋里倒将出来,在柜台上一铺。那伙计也真稳当,一文一文地数。赵大着急拿药回去,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鲁真看见他的表情,便道:“赵兄先回去给令堂煎药吧。”赵大忙不迭答应,将药包一个接一个拿在手里。鲁真道:“可惜只够今天一天的。”
赵大行了个礼:“小爷这是哪里话。”鲁真笑道:“即使如此,赵兄和令堂还是会认为欠了我人情,是吧?”赵大笑了笑,点了点头。
鲁真嗯了一声,说道:“那你现在就还我这个人情吧。我想托赵兄替我办一件事。”
赵大没想到刚刚欠下的人情这么快就能还回去,不免有些意外,忙道:“小爷请讲。”
鲁真道:“你回去给令堂煎完药后,替我跑一趟卢府,把那位常爷雇凶要暗算卢爷爷的事告诉他,请他早做防范。以卢爷爷的本事,只要能够留意别人的诡计,那些江湖人物肯定不在话下。”赵大应了一声,道:“就这些?”鲁真点头笑道:“就这些。”
赵大恭恭敬敬又行了个礼,拿着药包出了门。鲁真看着他的人影消失在门外,回过头叹了口气。六十六文钱全数被别人收走,留下的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钱袋。吕清尘,你究竟是什么人物?想到这里,鲁真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拿着空钱袋走出门去,鲁真望了望天,自言自语道:“看来真的要卖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