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睡得太晚, 安无咎难得睡得很沉,沉得就?像陷入了一大团暖的漩涡中,越陷越深,直到临近中午时才勉强醒来。
睁眼的第一时间, 他?就?看到沈惕近在咫尺的脸, 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安全感, 所以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靠, 抱住他?的腰。
“你看起来睡得很好。”沈惕摸着他?的头发, 声音温柔。
安无咎听?到了, 第一反应却是:“你这么早就?醒了吗?”
沈惕嗯了一声, “我没太睡,感觉有点?亢奋。”
安无咎觉得这不太正常, “之前?你一直都?是很爱犯困的。”
说起来确实是, 沈惕想了想,之前?他?都?是要睡很久才够的,但近期发现自己开始少眠, 精神状态也很亢奋。
“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沈惕也抱住安无咎, 像小孩子抱住自己心爱也是唯一的布偶。
“你学的东西还真不少。”安无咎吐槽完,内心有些忐忑地查看了一下自己的信息面板,看到了吴悠和杨尔慈的信息,但两人都?说的是他?们目前?都?没有找到疑似他?妹妹的女孩。
“没关系, 我们这不是还有几个没有找完的。”沈惕安慰道, “我们现在就?去找。”
他?对安无咎说:“我有一种预感,我感觉妹妹还活着。”
安无咎已经穿好了衣服,把头发束起来,“是你靠你的神之眼看到的吗?”
沈惕笑了,“好奇怪啊, 我是靠我的心。”说完他?用手捧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根本就?没有心啊,安无咎心道。
但他?还是愿意相信沈惕的预感。
“我会想念这里的。”关门之前?,沈惕说。
安无咎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玩笑道,“这么喜欢这里,那?明天再来?”
沈惕挑了挑眉,“好啊,明天再来。哪儿也不许去,就?在这儿。”
时间紧迫,他?们离开酒店,再一次踏上寻找妹妹的路途。名单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安无咎和沈惕按照从近到远的距离一个个开始。
和昨天一样,他?们怀着希望敲开一扇门,最后得到的只?有失望。
事实上,安无咎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多不同?的女孩子,这好像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让他?能看到这些坚强的女孩儿们。
她们之中的大部?分都?生活在泥沼之中,但很努力,非常努力。
这张名单里的每一个女孩都?曾经有报案的失踪人口,就?像今天他?们遇到的倒数第二个女孩,她很乐观,但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成年了,未成年的漫长时光里,她流离失所,受尽了苦,当被父母找回的时候,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都?觉得好像陌生人,即便她和母亲都?流泪了。
安无咎听?着,心就?好像被细而韧的线拽住,说不出一句话。
他?在想,自己的妹妹会不会也是这样。
但当时的自己别无选择,不想尽办法让她逃出去,下场只?会和他?一样,或许更可?怕,成为?“失败”的实验品。
女孩从安无咎的脸上读得出焦虑,所以在一番纠结之下,她对安无咎说:“你可?以告诉我关于你妹妹的信息,我认得很多人,或许可?以帮上点?忙。”
或许是因为?这份共情,安无咎告诉了她,尽管他?猜希望是很渺茫的。
“我帮你问问。”女孩对他?说,“请不要放弃,她一定很希望能被自己的哥哥找到。”
安无咎点?了点?头,离开了女孩家中。
沈惕揽住他?的肩膀,默默地给他?支撑力,还开玩笑说:“我好像还没有真正见过你的妹妹。”
“是吗?”安无咎笑了笑。他?当初召唤出沈惕的时候,都?是深夜,妹妹都?已经睡着了。
好像只?有一次。
“不对,”沈惕也想起来了,“我好像听?到过她的声音,也透过门看到一点?她的样子,声音很甜,很可?爱,手里还拽着一只?棉花和布做的兔子。”
安无咎惊讶于他?竟然?可?以这么完整地回忆起来。
那?时候他?按照咒语召唤出那?个“神”,整个人都?陷入不可?抗的迷恋之中,好像灵魂都?被攫取了,但妹妹在门外的呼喊令他?突然?间醒过来。
或者说,是沈惕让他?醒来的。
“她很害怕。”安无咎声音很低,“她那?个时候还小,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不见了,很想爸爸,那?天她怕得睡不着觉,所以来我的房间找我,和我一起睡的。”
那?一晚妹妹流了很多眼泪,她明明那?么小,但好像什么都?懂。
在安无咎告诉她,爸爸去很远的地方之后,她会问安无咎,爸爸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只?能告诉她,会回来的,总有一天,我们和他?会见面的。
只?是到后来,连他?都?无法与妹妹见面了。安无咎无法想象她要怎么一个人在这个险恶的世界生存下来,她那?么小,那?么单纯和天真。
安无咎不能再想下去,否则自己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要被摧毁。
名单上只?有最后一个人了。
沈惕记得起那?一晚,同?样害怕的小男孩扮演着可?靠的哥哥,安慰妹妹。
他?忽然?想到安无咎之前?对他?描述的虚假的记忆,在那?个记忆里,妹妹是离家出走的。
“你觉得……会是谁给你编写了新?的记忆?”
快要到新?的地址,安无咎听?到这个问题,在电梯里犹豫了片刻。
“我自己想过很多种可?能,甚至想到你。”安无咎对他?说,“有一阵子我还在想,会不会是你做的,只?是你也忘了。”
沈惕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觉得能为?你编写出一段好的记忆的人,是想着为?你好的,是吗?”
“嗯,但我后来想了想,应该不是你,”安无咎说,“我和你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红与黑那?个副本,你没有那?个时机去做这件事。”
沈惕的确也不记得自己操纵过安无咎的记忆,他?只?是对这个操纵者感到好奇。
“或许只?是一此对照实验罢了。”
电梯门之前?,安无咎对着镜面的内壁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每一次他?都?这么做了,想以一个比较好的形象和状态去见她。
只?是这一次也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都?以失败告终。
“希望你能找到妹妹。”这一次的女孩也像之前?的每一个,毫不吝啬地给予安无咎祝福。
“谢谢你。”
但安无咎彻底心灰意冷。
他?知道自己想在茫茫人海里通过这样一份意外得来的名单找到妹妹,本就?是天方夜谭,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运气。
从最后一个人的家里出来之后,安无咎给另外两个小分队打了电话,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些,向他?们报告了自己这部?分名单的所有情况。
和他?得到的一样,奇迹没有发生,他?们找过的每一个也都?并不是。
安无咎挂断了电话,安静地站在马路边。这一天出奇地出了很大的太阳,把所有曾经有过的雨水通通晒干收回,明晃晃的烈日照在浑浊的空气里,眼前?都?好像反射出幻觉。
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偷偷藏糖果给妹妹吃,吃得她牙疼,在他?怀里哭,他?们一起在爸爸的玻璃温室里摘小番茄,一起给一直没有开的花浇水。
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见过真正的芍药花,如果没有,能不能见一见自己?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人在为?了金钱和生活而忙碌,有人在享乐,有人是狂热的异教徒,肆无忌惮地破坏一切,还有人是漠不关心的过路人。
只?有安无咎出离于一切。
现在想想,他?何尝不是在玻璃房里长大的呢,只?是那?不是温室,是无量深渊,是地狱。
沈惕在大太阳下抱住了安无咎,无声地给他?最后的安慰。
安无咎想,自己上辈子或许犯了很大的错,所以上帝按下了一个按钮,没收了他?拥有过的一切快乐。
他?现在唯一拥有的,是无法被上帝所掌控的。
安无咎静静地望着来来去去的人。
“我好想看看她长大的样子。”
“或许只?是这个名单不全,可?能她不在a国了。”沈惕的手轻轻抚摸着安无咎的脊梁,“我的直觉不会出现问题,你相信我。”
没能找到的妹妹就?像是圣坛没有给出的归期,都?是明晃晃悬于头顶的铡刀,安无咎也不知道哪一刻会落下。
快要接近黄昏时分,他?们才回到杨尔慈的公寓。人都?在,他?们每一个都?表现得非常积极和开心,安无咎进?去的时候他?们在做饭,厨房很热闹,连厨房杀手钟益柔都?被吴悠允许留在那?里榨果汁。
“无咎!回来了?我们今天有很多好吃的诶!”钟益柔很是热情,热情得过了头。
安无咎对她笑了笑,“有什么好吃的?需不需要我帮忙?”
钟益柔反倒愣了愣。
他?表现得太正常了,反而让人难受。
“啊……他?们……”钟益柔回头看向杨尔慈,又?扭头看安无咎,“要不你跟我一起榨果汁吧。”
安无咎点?了点?头。
“那?我去看看诺亚。”沈惕对他?说了一声,自己走到主卧,还没进?去,他?忽然?觉得怪怪的。
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不过这种感觉也只?持续了一两秒,很快就?消散。
沈惕打开了门,看见床上盖着被子的小孩儿。
他?叫了一声诺亚,朝床边走去,“你还好吧?”
诺亚没有应他?。
沈惕走过去,掀了半边被子。
被子下面并不是诺亚,而是一个枕头。
他?皱起眉,回过头,看到诺亚站在门的背后。
在他?们对视的瞬间,诺亚笑了出来。
“骗到你了!”
沈惕并不是安无咎,他?对人类的共情力是以安无咎为?中心而递减的,安无咎在他?的心中是最重要,任何人无法与之抗衡,其次就?是安无咎重视的人。
对于眼前?这个小女孩,从见她的第一眼,沈惕就?有一种天然?的、微妙的排斥,只?是他?怕安无咎觉得他?奇怪,讨厌他?,所以没有任何表现。
诺亚两手背到身后,歪着头看沈惕,“你好像不太高兴,是因为?被我骗到了吗?可?是明明你也很喜欢骗人啊。”
“是啊。”沈惕一步步朝她走去,手放在门背后的把手上,低头,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少有的威慑力与压迫感,“你可?以骗我,但是不可?以骗他?。”
说完,沈惕又?温柔地笑了笑,像个真正的大哥哥,“毕竟他?对你这么好,对不对?”
诺亚点?点?头,“当然?,无咎哥哥是最好的。”
沈惕的怀疑并非只?是因为?单纯的直觉,很多细节都?让他?觉得奇怪。
诺亚再怎么聪明,圣坛里也不全然?是脑力游戏,这么多需要高强度体力的游戏副本,她能存活下来本就?是个奇迹。
更何况很多时候,诺亚都?像是在他?们的视野里隐去了。
这是沈惕在上一轮游戏里得出的结论,他?作为?一个不开眼的平民,只?能透过每个人的言行来判断其身份,好为?自己之后的布局做铺垫。所以那?个时候他?特意观察了他?们,其中最奇怪的就?是诺亚。
很多时候她都?不是和他?们一起的,也找不到她的行踪,但又?没有任何一次让沈惕撞破她与其他?人交易,除了偶尔会和周亦珏走在一起。
周亦珏明明在赌场还是她的敌人。
这些疑点?都?无法让沈惕将诺亚定性为?一个好人,最多只?是个中性人物。
吃过饭,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他?们喝了些酒,钟益柔聊起了过去发生的许多事。
“我小时候其实还是很幸福的,那?个时候家里一点?也不缺钱花。”钟益柔的脸颊都?有些泛红,长发被她用一根筷子随意地盘在脑后,有种微醺的娇憨感。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吴悠随口问。
“他?……”钟益柔想了想,“和我差不多吧,也是搞这些的,小时候我就?看他?坐在桌子前?面做义体,各种各样的东西。”
她有些语无伦次,“他?说这是很辛苦很难的工作,要多赚一点?钱,以后我就?不用做这些。”
“但是我后来还是做了。”钟益柔笑了笑。
杨尔慈皱了皱眉,好像想到了什么,“你父亲呢?”
钟益柔脑袋昏沉,她又?喝了一口,手都?快拿不住杯子,“他?被烧死?了。”
说完,她撩起自己的长裙,露出被更换过重新?移植的皮肤,指给众人看,“这里,看到了吗?那?场火好大,我们全家只?有我逃出来了,是我妈妈保护我,让我逃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起火。”
房间里忽然?静下来,外面忽然?响起几声警报,显得格外刺耳。
但警报声在这里是常态,无人在意。反倒是钟益柔指着窗外,“你们听?,警察也不知道。”
“然?后你就?一个人?”南杉语气很轻地问。
“嗯,”钟益柔说,“我那?个时候也有十几岁了,比无咎好点?,不过赚钱真的好难好难啊,他?们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我就?一直逃,后来努力地自学……但是我没有执照,只?能当黑医。”
钟益柔仰着头,吸了一口气,“但是我也很努力地给每个人看病了,我的病人很喜欢我。”
“当然?了。”沈惕笑着和她碰杯,“谁会不喜欢你啊。”
钟益柔笑了出来,拿自己的杯子碰了碰杨尔慈的,整个人都?没稳住,歪进?她怀里,还“哎哟”了一声。
杨尔慈扶住她,脸色很难看,她隔着一桌子菜望向安无咎。
光是这一眼,安无咎就?明白了。
恐怕她的父母也和他?们的一样,这场大火并不是意外,而是蓄谋。
到底还有多少个家庭的破碎是源于那?个所谓要归来的邪神,安无咎不知道。
他?们能聚在这里,已经是万幸,是很多很多的心碎堆砌起来的幸运。
这里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可?怕的磁场,将他?们这些失去一切的人收集到一起,品尝各自的破碎。
这顿饭以钟益柔的彻底醉倒而告终。
杨尔慈扶着她回去睡觉,吴悠、南杉和诺亚收拾碗筷,安无咎和沈惕则收拾厨房。
刚把垃圾全部?处理?到一起,安无咎突然?收到一通电话。
“你好,还记得我吗?今天你来找过我的。”
安无咎忽然?想到了那?个承诺要帮他?的女孩,他?的背都?僵了僵,“记得,请问是有什么消息吗?”
“有的,”女孩顿了顿,似乎在犹豫什么,但在身边人的鼓励下,她还是说了出来,“事实上……我当时被卖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女孩子,我在那?里大概呆了半年,认识一个人脉很多的姐姐。”
“今天我向她打听?了一下,正巧,她告诉我,当时的确有一个女孩,她辗转很多城市,最后又?被送到她们那?里。那?位姐姐之所以记得,就?是因为?那?个女孩曾经疯了一样地重复着告诉他?们,她在找她的哥哥。”
“她大多数时候是很清醒地说的,那?个姐姐很确定,当时那?个女孩还没有被洗脑,”她先强调了一遍,继续说,“但是因为?她说自己的哥哥在沙文,所以大家都?把她当成疯子。你知道的,我们那?样的人,不可?能有亲属会在那?么大的公司里就?职,这是想都?不敢想的。”
沈惕没有听?到他?的电话,但他?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心痛,仿佛通过一根丝线,传达到了他?的胸腔。
他?伸出手,握住了安无咎冰冷的手。
“你还在吗?”女孩轻声询问,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之后继续说,“我把那?个姐姐给我的地址发给你,这是她能打听?到的最近一次,她不一定还在那?里。”
安无咎很艰难地说了谢谢,“谢谢你。”
“不客气,我不能确定她一定是,怕让你空欢喜,但还是想告诉你。”女孩顿了顿,“……你的妹妹也在很辛苦地找你,真希望你们明天就?能见面。”
“我也是。”安无咎想,他?今晚就?想见到她。
挂断电话后,他?收到了一条讯息,上面是传送过来的一处地址。
安无咎将虚拟地图放大,再放大,然?后愣在原地。
“这个地方……”
沈惕皱了皱眉,“不就?是加布里尔的那?间夜店吗?”